Enews221 【2012高醫文藝獎散文組 首獎】期中考前的備忘錄
出自KMU e-News
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221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2012高醫文藝獎散文組 首獎】
期中考前的備忘錄
藥學系 陳昕
1.
「我討厭條列式。」綁著馬尾的P邊翻著共筆邊對我這麼說道。
「啊？共筆不都是這樣嗎？」，我說。 「共筆」即共同筆記，顧名思義，是系上同學通力合作之下完成的課堂筆記。沒有共筆就死定了，這幾乎是沒人會反駁的真理。若無共筆，慘白的不僅是面對考卷後的張張面孔，連帶分數也很白。（數字本身就是有顏色的，所有的個位數字色彩皆特別地淡，尤其是「0」，這是P說的。）「關鍵字式的連結對於短期記憶比較有幫助吧……」我試著解釋：「你看這次考試範圍如此廣，有幾個人有那耐心看完課本那囉嗦非凡的敘述啊？」，我越說越心虛，彷若發覺自己是以懶人之心度勤奮者之腹。
「為何不喜歡這樣的格式呢？」我反倒丟出一個問題，同時深怕回答會讓唸書走旁門左道的自己感到羞澀，雖然我本來就常會感到羞愧──愧於世間所有的一切。「反正就是不喜歡……」P嘟著嘴回答我，「不覺得很零散嗎？那些概念，全被切割過了……就跟一篇文章一樣啊，你難道喜歡那種不連貫嗎？」「可共筆是用作對付考試，為了加強記憶……就拿便利貼來說吧，你會覺得它閹割了文體嗎？」我用了閹割兩字？ 我是不是越說越激動？是在辯駁嗎？又是為了誰、為了什麼而辯解呢？
「總之不喜歡，與湯麵裡的碎肉臊一樣討厭……」，P順手將共筆丟至一旁。
「那，待會一起吃飯？」我沒追問肉臊的部分，只苦笑著說出下道題目。
P早已作答，我與共筆被列在同一選項。
2.
我們都是時間的慣竊，一開始先由偷一點假日午後練習，盜幾堂課間假寐是進階技巧。技術在考前益發純熟，任何長短片刻都可念書、睡覺、睡書、念覺、在夢裡讀書、在清醒時夢遊、念書、睡覺……如此循環或許能在考後終止，然後沒間隔多久就再犯。
這段很短我知道，就跟我們的睡眠一樣。
3.
那是夜裡發生的事，少女的祈禱是開始起跑的槍聲。我迅速解決丟垃圾這檔事，並暗自忖度希望期中答題時也能有這般速度……
然後，我看到了K。
K是班上的同學，不特別引人注目的那種。在狹長而黑暗的巷道只有他一人，半張臉從騎樓的石方柱子後頭伸出來。隨即縮了回去，不見了。我轉身欲步回租屋處，途中忍不住回過頭去，看到K的頭又探了出來，這次是整個頭，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來是哭是笑，只是無言。我又掉頭離去。
嘿嘿嘿嘿。
四周沒有人，是K在暗處笑嗎？
嘿嘿嘿嘿。
像是在嘲笑我般，明明沒有人，莫名的嘿嘿聲卻仍響個不停。
「哈哈，真的假的啊！」隔日我找上了K，詢問他是否昨晚在垃圾車經過的時段出門。結果得到「吃完飯後就沒出門」的答案，真的假的，個子高挑的K一直大聲笑個不停。難不成我是在作夢。那時我選擇了拔腿奔回宿舍，而非上前與他談話，究竟是為什麼呢？我的記憶頓時變得似有似無，像夜裡的霧。「你怎麼會有看到我的幻覺啊！」他收起笑容露出真正疑惑的樣子，「畢竟……」我完全明白他想說什麼──畢竟我們不熟。班上百來個人，總會有幾個不熟的嘛……「今天是第一次跟你說上話呢！」，K說道。真的假的，我怎麼不記得。
「嘿嘿嘿嘿，真是有趣，改天再聊吧。」K向我揮手道別。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他又轉頭補了句：「期中考加油喔」 「嗯，你也是。」
嘿嘿嘿嘿。
像是在嘲笑我般，教室明明沒有人，莫名的嘿嘿聲卻響個不停。
4.
早晨，走進東側門。在這個學校待上一年多，已然是隻老鳥了，至少絕非是會在校舍裡迷途的幼雛。東側花架──這一段寥寥數公尺的廊道，卻像是連接新與舊的時光隧道。舊棟與濟世大樓，上了磚色紅漆的木桌椅與嵌著塑膠的金屬桌椅，唯妙地近在咫尺。不只一位老師站在舊棟的講台上說著，「真令人懷念的教室，想當年我就坐在這」。在這、在那、就是那張桌子，老師的臉上滿是笑意。彷彿此時面對的不是學子，而是當年一起在談笑風生中擺脫稚氣的同窗。
我們在同一空間座標與不同時間的前輩相會，回憶何其渺遠流長，但終究會有人記得，因此獲得縮短今昔時差的能力。只希望我當了成人後，別就當成了與往事最遠的人。
木板的紅漆是新塗的，但裡頭的木心仍有過往上課的氣味，三十年如一日。
5.
你還記得嗎？我們曾經在教室裡發現的講義，皺巴巴且鉛字模糊的那份？塞在椅背角落像是死了一樣，莫名地，總覺得應該有禮地對待它。幫它辦個葬禮吧！雖然不知道它的名字，辜且叫他「病理學A」好了。簡稱「病A」。（有沒有發現我們在這學校染上了愛簡稱事物的病？此病在醫學界乃最常見的疾病之一，總有一天連我們的情感都可以縮寫簡稱之。）
在歷經短短數十秒的默哀後，我將它接送至垃圾桶面前，此時你忍不住插嘴了：「咦──這跟一般的丟掉有什麼兩樣啊？」不一樣喔，你沒瞧現腳邊的蠹蟲都踟躕不前嗎，牠們知道現在是多莊嚴的時刻。「誰瞧見了啊？你這神經病。」你笑得好開心，即使我沒弄懂你的笑點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覺得期中考期是個長達一周的葬禮嗎，只是我們都習慣它哀戚的樂音了。
病A不是我們的考科，我們的課堂講義就如同悼詞一般，最好是背起來以便在葬體上娓娓道出，然後就不需要了。儀式後的「逝者已矣」「最近的捷運站在哪」「我往這邊走」「我們是另一個方向」「再見」，與考後大家的鳥獸散無異。
「只是這是誰的葬體？考試周死去的是誰啊？」你偏著頭問，沒有笑。
6.
記得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忘掉也是一件累人的事情。我是一個不擅於處理記憶的人，存與取皆會消耗過多能量。對於所有寫入腦袋記憶體稍嫌不合經濟的事情，只能暫且將之先騰寫下來備份，寫在小小的備忘錄上。順道避免期中考時失手將之當作間答題答案寫在試卷上，徒增卷上的紅字。
或許我會將它留下來，或者給你，或者什麼也不做。反正這不算分數。
別來無恙，考試別來，我們無恙。
祝你考試順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