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77 【西班牙旅記】水流,在那山嶺,山嶺,山嶺(上)
出自KMU e-News
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77期 一方清淨 人文e館
【西班牙旅記】水流,在那山嶺,山嶺,山嶺(上)
本校校友 王浩威
1.
結束西班牙旅程許久以後,我們想起費德瑞珂‧賈西亞‧羅卡,那一位年輕迷人的早逝詩人。是的,一輛新型的小車,在馬德里機場租來的,命名為「畢卡索」(Piccaso)的型號,載著我們四個人中只有一位不曾自稱詩人的遊客,直奔安達盧西亞,終究還是忘了這位詩人。
五月的馬德里,還有點寒冷。我們去看波西(Bosch, 1450-1516)詭異的〈歡樂花園〉,去看希臘佬葛雷柯(El Greco, 1541-1614)陰沉的人物肖像,也記得在普拉多美術館前維拉斯蓋茲(Valquez, 1599-1660)和哥雅(Goya, 1746-1828)的塑像前拍照留念,終究還是忘記到馬德里大學去瞻仰羅卡的年輕足跡。
我們在微雨的西班牙廣場,穿過大興土木中的馬路,找到塞萬提斯的雕像,還有雕像下唐吉軻德和他的侍從各自騎馬或驢的立像。我們從太陽門廣場走向主廣場和四周的巷弄,始終沒記起這一位詩人,還有他那一群日後歷史稱為二七年代的才華洋溢的朋友們。
2.
汽車不是太大,也許一千六百C.C.,但也載著我們在托雷多(Toledo)古城過一夜以後,繼續南下,彷如渴望陽光一般飛向南方的丘陵,還有,海洋。
筆直的公路上,西班牙人們以更快的速度,一輛又一輛地超過我們這一群台灣來的遊客。羅卡有一首詩,〈樹,樹……〉,說著一位撿拾橄欖的美貌女子。四位騎小馬的騎士邀她去柯多華,三位年輕鬥牛士要她去塞維亞,最後是一位捧著玫瑰和常春花的少年約她到格拉那達,始終,「女孩不理也不睬」。最後是「風的陰暗臂膀,環抱著她的腰」,啥都不去的她,於是成為「樹,樹,又乾又綠」。
而我們四人,從來不乾瘦也不翠綠,果真依序去了柯多華、塞維亞,和格拉那達,以及其間的一些小城。
3.
從欄杆陽台上看得見的 騾群和騾群的影子 滿馱著向日葵,爬上了 山嶺,山嶺,山嶺。
在陰影裡,他們的眼睛充滿了 黯黯的,最深最沉的夜色。 在疾風參差的鋒稜中 帶著鹽味的晨光剝裂,剝裂。
滿山白色的騾群 閉闔了水銀光的眼睛 揮手向那沉默的 晨光,道一個激情的再見! 水流搖晃地沖激,奔走 冷得不能觸碰的 水流,在那山嶺、山嶺、山嶺。
4
記憶是如何形塑出我們眼前的風光呢?
關於安達盧西亞這片土地,我們最早聽聞應該是來自那時自稱為葉珊的年輕詩人所翻譯的《西班牙浪人吟》吧。我們記得其中的一部分,也許是女孩、吉普賽人和鬥牛士,卻忘記更多。至少,「山嶺,山嶺,山嶺」,是深深地遺忘了,以致於多年以後來到這一片土地,才驚覺原本以為平原的安達盧西亞,其實是許多不高的山陵起起伏伏編織而成的。
朗讀著葉珊的譯詩,也約末是十八、二十歲吧。那時我們剛入大學,羅卡這一本唯一的中文譯詩已經絕本,只能用影印本傳閱。當時還沒有版權問題,影印機也還是一種昂貴的玩意。我們開始傳閱著,開始知道曾經有一場知識分子反法西斯的國際聯盟,包括法國的安德烈‧馬羅和阿拉貢,古巴的紀廉,墨西哥的帕斯,美國的海明威,智利的聶魯達,希臘的李愁思,他們和數十萬國際各地來的知識分子,都加入反佛朗哥將軍法西斯主義的陣營。我們也開始知道,這位佛朗哥,就是當年我們台灣還是所謂的國際反共堡壘時,是中華民國蔣介石的最友好的國際盟友。
戰爭是在一九三六年開始的,從一位詩人的死亡開始。八月十九日在格拉那達北邊必茲納(Viznar),前一天從朋友處被逮捕的詩人羅卡,才三十八歲,正是劇本和詩的創作顛峰,被發現槍斃在小樹林裡。
5.
多年以後,我們來到格拉那達,腦海並沒有聯想到任何造訪的念頭。這一位詩人,曾經在我們年輕時讓我們的血流沸騰的詩人,如今已經被我們的中年記憶所拋棄。
在格拉那達這一塊摩爾人的昔日家園裡,我們整天待在阿罕布拉宮,擠在觀光人潮裡驚歎建築的無限巧思,偶爾也偷偷找一個偏離指示的小徑,在無人的宮廷角落,努力將太多驚喜的心情慢慢沉靜下來,試圖想像當年的回教徒們被卡斯提亞女王伊莎貝兒和阿拉貢國王費南多這對夫妻的部隊,用血腥的手段逼出歐陸的慘狀。當伊比利半島大部分在十二、十三世紀時再次被天主教徒以宗教之名血淋淋地佔領時,格拉那達成為回教徒最後聚集的領地,直到一四九二年,終究還是被屠殺驅逐了。同樣也是那一年,一四九二,哥倫布在伊莎貝兒的贊助下,抵達美洲。
在四百年以後,一八九八年,格拉那達城的西邊牛仔泉村(Fuente Vaqueros)誕生了這位寫下《西班牙浪人吟》詩集,也寫下《血婚》等劇作的羅卡。(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