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161 【極短篇小說二名】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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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釋懷她的一句「就這樣也好」。至今猶若喪鐘,句首的重音仍在空蕩蕩的腦海裡催狂震盪。 | 他不能釋懷她的一句「就這樣也好」。至今猶若喪鐘,句首的重音仍在空蕩蕩的腦海裡催狂震盪。 |
當前修訂版本
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161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2010年高醫文藝獎暨孫禎民醫師創作獎 【極短篇小說第二名】空洞
空洞
牙醫三 李爵安
他不能釋懷她的一句「就這樣也好」。至今猶若喪鐘,句首的重音仍在空蕩蕩的腦海裡催狂震盪。
也不知是有無睡著,無眠的惡夢像攫住他的漩渦,但他悲觀地甘願被捲入,醉得沒有骨頭一樣。他陷在濘溽的黑夜裡,枕著流沙,在被吞沒前的最後一口,從遠遠的開口裡看到:外面是更濃黑的空洞。
他決定自殺,在就這樣失去意識之前。
踟躕在清冷天橋上,倒不是因為發了怯心,是發現世界一如舊狀。天濛濛亮計程車就在車站排隊,天橋下大嬸仍慇勤叫賣早餐,過馬路的上班族走得匆促,還有人行道上迂緩漫步的情侶,他清楚聽見他們吱喳發笑。沒人發現他的悲慟,連天橋上被丟置在泛黃報紙上的乞丐也沒有。
跨過欄杆,他猛然,又像掙扎地吞了一口口水,不知這是被電影情節制約的動作,還是像要跳海的人,總在入水前吸嚐最後一口生命。
當他會意到他在欄杆外,台北空冷的清晨卻不為所動的時候,他生氣、驚悸,他不知道要怎樣被看見。他的整晚的生死掙扎現在忽然顯得有點滑稽,在漸漸甦醒的城市裡,平靜祥和得像在天橋上無憂啄食的鴿子。
從上面看下去,柏油路上吐灑的檳榔汁,血淋淋的像他的傷口,又像特為他先設好的死狀,渺小,卻在地上扎了根。僅有一灘的厚度,但厚成他足以墜死的高度。不過這一切沒有人理會,只是運將隨口拋出窗外的殘渣汁液,車內還是輕嘘似的細碎廣播聲音。
他不知道要怎樣被看見,一如隔著話筒的她沒能看見。
退出欄杆,因總覺得心房給什麼東西抓得縮了起來,他刻意重步地走向乞丐的汗腥氣,像是拖著沉甸甸的一股鬱悶,要和舊報紙上油渣的酸味乾杯。大概是死也要拉個同病相憐。
挨近才發現乞丐沒有聲音,彷彿是這開始要嘈雜的世界裡獨一的死寂。他自己也意外口袋裡有銅板,投了一枚叫喚入鋼杯,想藉此開啟這尊被黑油和蓬亂包埋的老機器。
硬幣跌入鋼杯,叩響寧靜兩人間生冷的音頻,回聲慢了一秒才敲擊耳膜,因為黏稠的可憐和一瞬間他倏地尷尬。這聲輕薄似晨光中瀰滿的水氣在晶剔,落下成平上韻腳。
不像被驚醒的機器,也不是復活的朽屍,老人彷彿預知這樣的相逢,緩緩和諧地抬起頭看著他,不!更像是專門地要盯著他。
這一瞬間,他醒了。
徹徹底底地被擰了一把。他確信自己沒有看錯,但仍是被震退,像觸電。下一刻魂魄才拉回身體裡,他才定神凝看。
深深凹陷像挖掘到地獄的墓,是眼窩。空洞得無法想像。
他就這樣被盯著,被看透。突然整個人好像畏冷,顫了一下。
快步走下天橋的時候,階梯彷彿有無限長。心底七上八下地忖度著現在的情況。此時才回想自己方才的表情有多令人發窘,整張臉大概只剩擠壓出的瞪大雙瞳,還有驚怵而發不出聲音的扭曲嘴巴,像壕洞。
回家,在浴室鏡子裡盼睇自己的臉。臉色蒼白而嘴唇發紫,青藍的血管全浮出來。不知什麼時候流的汗還堆在額上,驚奇地就是一張死者的臉。空洞的眼神探索鏡子裡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