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190 【2011高醫文藝獎散文組 第三名】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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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11年11月29日 (二) 15:05所做的修訂版本
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190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2011高醫文藝獎散文組 【第三名】你知道嗎
你知道嗎
醫學二 郭哲妤
「你知道嗎?窗前的櫻花開了,又謝了。」
我按著Backspace鍵,一個字、一個字的吞回肚裡,讓那落英繽紛埋進土底,在春雨的滋潤下,默默的,發苗生根。又或者讓種子粘在紗窗網上,像是跌落陷阱的小蟲,在絲網上枯等著蜘蛛的到來。
你知道嗎?
你永遠不會知道。像那風、像那雨,始終都只是個過客。春風吹,捲起了幾片樹葉轉動;夏雨飄,打濕了幾許綠肥紅瘦。我數著自己的年輪,一年復一年,等著你想起我,等著你找到我,那時我或許已經長成一株大樹了吧。你會否佇足彳亍在我身旁,兩眼凝視我為你落了滿地的花瓣,雙耳緊貼我因淚流而乾粗的枝幹,想聽清楚我每一聲哽咽的想念?
*
小貓徘徊在立地鏡前,尾巴輕輕的彈動著疑惑的節奏,深黃色的瞳孔圓睜著直瞪向鏡裡,柔軟的耳朵前傾著,一副準備弓起身軀大戰一場的兇猛模樣,挑釁著那隻誤闖禁區的傢伙。
不知道這是第幾次了,小貓每次進到我的房間總得經過這一整套軍事程序,才會一臉疑惑地踱向我,抖抖身上的怒氣,像是個在外頭受人欺負的小男孩,撒嬌似的窩進我的懷裡。
當初是甚麼想法讓我在門上加裝了這麼一大片鏡子,把門跟鏡子的概念合而為一?一個是隔離別人的防護罩,一個是隱藏自己的喬裝師,如此讓我在打開隔絕外界的那道門前,可以確認自己已經戴好神祕的嘉年華面具,或是一頂全罩式的安全帽。
只有在這道門內,我才會脫去世俗的裝扮,讓心赤裸裸的,就像月亮上的坑坑疤疤。隔著一層紗窗,從十幾層樓上高高的窗戶俯瞰這個世界的流動,車去人過,每分每秒都在改變,又看似甚麼都沒有改變,只有陽光的移轉橫越過天。偶爾我也竊聽這城市裡蒸騰的喧囂,凝聚成不停歇的嗡嗡聲在空中盤旋,像是一群蒼蠅停在一座腐敗的城市上,籠罩住整片天,黑矇矇的一張網。
我冷眼觀看著這一切,用厚厚的水泥牆把自己隔離於外,在這個只有我跟小貓的小小房間。我輕輕順著他那潔白無瑕的毛,他則靜靜的蜷縮在我的腿上,耳朵微微的動著,頻頻點頭般彷彿聽得懂我說的每一句話。
「你知道嗎?今天到公司的路上又在施工了,害我繞了大半圈的路還遲到。」
「你知道嗎?新聞上說日本發生了大地震和海嘯,輻射外漏造成人心惶惶。」
「你知道嗎?在六輕造成汙染後政府又想要再興建國光石化,破壞美麗的西岸濕地,一點永續環保的前瞻性都沒有,只想拿無價的環境資源換成有價的GDP。」
我就這麼對著他不停地說著,不知道他瞇起的瞳孔裡有沒有一絲抱怨?抱怨紗窗外天空裡纏的亂七八糟的棉絮,抱怨我自私的把他一起關進這個籠子裡,抱怨他得一直聽著我說話,因為他的耳朵沒有設計開關。
「你知道嗎?巷口麵店老闆今天送我一盤小菜,而且今天我還幸運的對中兩張發票耶!」
「你知道嗎?今天媽媽從台北打電話來,她說奶奶病得很重。」
「你知道嗎?今天公司裡……。」
即使這都只是些平凡無奇的小事,我卻很想找個人分享,尤其是想和你說。即使,也許你會覺得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很無聊,也許你根本不想知道這些。也不會想知道那一瓶你寄來的梅子酒仍待佇在木頭櫥櫃裡,傾聽著時光發酵的聲音,獨酌著月光下自己的影子。
但這些,我只能說給小貓和日記聽,還有那一封封沒有發出去的E-mail。
這些快樂的瞬間就像美麗的泡沫,沒有人分享感動就少了一半,一顆一顆的隨風飄逝,只留下自己悵惘的指尖彷彿還留有肥皂水的濕滑;而那些難過的時刻就像夜半的夢魘,若身旁沒有人陪伴,沉重就會多了一倍,像烏雲般重重地壓在心口。
我輕撫著小貓的下巴,他發出幾聲低沉而溫柔的呼嚕呼嚕聲,回應著我藏不住孤獨的注視。貓咪或許是最懂得與寂寞共處的動物了吧,那高傲的碎步、盛氣凌人的眼神都只是外表佯裝的堅強,讓脆弱的寂寞心思蜷曲在只屬與他的小角落中。大概這就是為什麼我當初選擇的夥伴是貓而不是忠心耿耿的狗了。
即使我總是把自己從這個世界裡隔離出來,在心裡深處的那坑空白卻在暗夜裡不斷的膨脹,像是顆熱氣球,帶著我失了根的心飄上沒有星月的夜空。
不知道是甚麼時候開始養成了這個口頭禪,跟人說話總以「你知道嗎?」來開頭,明明想說的話就是期待對方不知道的。或許,這就像是幫自己的話戴上顯眼的帽子、插上螢光的旗子,希望從身旁急駛而過的車子能夠瞥到一眼,甚至能夠停下,聽完你這一句話再離開。這個世界跑得太快太急,讓人無法喘口氣靜靜的停下來傾聽彼此。我一個人站在捷運車站的大廳,看著四面八方的匆匆人潮,心跳彷彿停滯在慢了幾個小節的另一個時空裡,迷失的靈魂似乎已被踩扁在茫茫的腳步中。
「你知道嗎?」這句話就像是英文中的「Ladies and gentlemen」般具有宣告作用,能在喧鬧的夜總會中劃出一道寧靜的缺口,讓人們好奇的眼睛瞬間轉向同個方向,注視著你。有人說這是屬於東方人的通病,我們總是在尋求別人肯定的眼神和讚美的話語,所以日本人說話總特別的委婉曖昧。我們過於在意別人的眼光和輿論,所以字典上會有千夫所指,無病而死的故事。
我們也特別害怕孤獨,那些淒淒慘慘慘戚戚的缺月梧桐深院,只能以三杯兩盞淡酒舉杯邀明月,但當酒已都醒,只能吟個三兩句詩詞弔唁夜晚的寂寞。
不論是古人還是今人,詩人還是常人,當暗夜來臨似乎都躲不過黑影的吞噬。但我總覺得現代化的都市人是最寂寞的,水泥圍牆沒有農村時代三合院的包容性,堅硬冰冷的隔絕了所有情感的交流。即使是聚餐也多半含有應酬性質,離開了學校或許就失去了純粹的人際關係。一道道的鎖切斷人與人之間的信賴與連結,交通便利了,通訊發達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卻在時空收斂中拉遠了。
總記得小時候媽媽總告訴我講話的時候一定要看著對方的眼睛,而從對方的眼神就可以判斷他的誠心。但,是因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嗎?為什麼現代都市裡人們的眼睛前彷彿都包了層防彈玻璃,懼怕那深處的靈魂被偷走似的小心翼翼。
當我們把自己的心思藏的越隱密,把我們的寂寞埋得越深,那反衝力也就越大,就像彈簧一樣。現代人把自己關在網路的虛擬世界中,在那裡尋求他們寂寞情感的抒發,用冰冷的新細明體找尋彼此失落的那一角,用無遠弗屆的網際網路把自己侷限於廣大的天地之外,像是水族箱裡的金魚,圓睜的雙眼徒勞的望著窗外的大海,卻只能吐出無聲的氣泡。
「你知道嗎?」這句簡單的話裡究竟藏有多深邃的孤獨,多熱切的期待?只是想要和對方分享,只是希望能有那麼一個人能夠靜靜的陪伴著你,就像小貓一樣。
你知道嗎?只是那麼簡單的願望。
我瀏覽過一個又一個的網頁,在Facebook、Plurk等等社群網站留言,看著不具意義的八卦回應……。我發覺自己漸漸迷失了自我。我闔上了電腦,揉了揉眼睛,陷入自己的回憶中。
還記得家鄉裡有一口古井,小時後總喜歡一個人攀著井緣,靜靜地,望下映著苔綠的井。看幾片枯枝綠葉掙脫了枝幹,遺世而獨立的擺落風中,飄落在澄透的井水上;看浮在空中的凝霧沉進沁涼的水中,溶成粒粒的綠蕨;看著井中有點模糊晃蕩的我的倒影,對著我微笑。
是在那裡,我遇見了你。
也是在那裡,我離開了你。像是切斷了臍帶,我就這麼狠心的脫離了十幾年的依戀,離開了那口井。
或許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到了大城市的我,第一次聽到了「你知道嗎?」這句寂寞的話。也是從那時開始,我的戶口遷移進了這個孤獨的集合體。
你知道嗎?
我寄出了這封手寫的信,想用文字找回我遺失的你,那個留在綠綠稻田旁三合院中嬉鬧著,留在沁涼透綠的古井裡微笑著,回憶與夢想中的,真正的我。
* 秋天過了,冬天來了,我還是一個人。守著那扇窗,青苔點點,側耳等著你,達達馬蹄。深井裡迴盪著我漸弱的回音:「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你知道嗎?」……。
那天向晚彩霞滿天時我收到了一封信,來自於你。
你知道嗎?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