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233 校友作家黃信恩醫師《體膚小事》大代誌講座紀實
出自KMU e-N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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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80年後最受文壇矚目的高醫校友作家黃信恩醫師自2007年自醫學系畢業後,首度於11月19日(二)12:00-13:30回母校演講《體膚小事》大代誌。自2009年1月出版《游牧醫師》後,黃信恩醫師將視角拉回近身的體膚,慢慢地思索著、感受著,歷經4年書寫,8萬餘字的體膚小事終於在文字間展枝吐葉,於今年剛好升任主治醫師的夏天出版《體膚小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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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黃信恩醫師說很開心可以回母校與師生分享他的文學創作經驗,談及《體膚小事》一開始發芽於2009年H1N1流感病毒盛行的時候,當時擔任住院醫師的黃信恩醫師每天必需檢查病人的口,他最有興趣的是觀察病人的牙齒,從牙齒可以看到了病人的飲食態度和清潔習慣,於是《體膚小事》第一篇散文「扼口」誕生,黃信恩醫師分享「扼口」文章中的兩段精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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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舌,善變而靈巧地伸動著。仔細看,舌上布滿眾多乳突,味蕾萬千,酸甜苦鹹於此共榮。生命的滋味。讚美與咒詛都來自同條舌根,禍端與祝福於此共載,善緣與惡緣從此締結,這是口腔裡最美好也最邪惡的一塊肌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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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口腔,這異色而迷亂的天地,唾液於此漫流,食渣於此肥沃,微生物於此繁衍,細菌、真菌,甚或浮游生物,各自伸張生存野心,一座激躁的亂世。我曾閱讀過一篇報導,指出口腔內細菌約略三百多種。原來,我們都含著一個生態,咀嚼一座不安的世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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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二篇以器官著墨的文章是發生在超音波室的小故事~子宮與卵巢的「宮巢紀事」,黃信恩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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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子宮,有自己的氣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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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子宮起霧了!」多年操作超音波的醫師,常用此比喻,說明子宮肌腺瘤白濛濛的影像。霧雨子宮,如此美好而詩意的畫面,但事實上,是一場腥風血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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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她是一位卅三歲女子,因肌腺瘤長期忍受大量經血與經痛,想拿去子宮卻未婚。經過多次確認與說服,她毅然說:「拿掉吧,一了百了,我不婚也不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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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是什麼事讓她如此果決?有勇氣斷言日後無需子宮。我的直覺是感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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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黃信恩實習中最難忘的事,是幫新生兒剪臍帶,他說,在美國,這樣神聖的工作是由新生兒的父親做的。黃信恩就這樣成了「孩子生命中第一位錯身的人」,後來有了「肚臍眼上的事」文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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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嬰兒肚臍的微妙撤退路線:出生後的幾天,彷彿有股內收定則,把臍往內收闔。就在第九天,她發現孩子的臍帶全然乾萎,輕輕一撥,毫無猶豫地落下了。短短幾天,肚臍眼由潮濕雨季,轉為旱象,枯涸襲來,肚臍乾了、定型了,成了一輩子的刻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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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常思索,醫療荒貧的年代,是怎樣一個生產光景呢?老一輩常說,那年代生產都由產婆來,剪臍亦然。人們以刀過火,甚至有些人會在傷口塗麻油,然後守著先祖流傳的智慧:臍帶六寸為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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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寫了許多以器官實體為主的典型醫療散文之後,黃信恩開始思索如何再繼續,如何解除命題的書寫魔咒。有天,他在圖書館自修時突然感到足底搔癢……於是「我那走過香港的腳」誕生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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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香港」這鑲金的詞彙,當作形容詞時,帶有奢華,是名牌的、時尚的、物慾的。只是用來形容腳,就變質了,是挨蹭與苦行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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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擔任醫官數月,我注意到軍中的足癬無階級之分,亦無貧富之分。就連那不出操、埋首於室內的高勤官,也時常向我討抗黴藥膏。只是比起庶民小卒,他們有人出手多了霸氣,具了官僚,顯得盛氣凌人,有時甚至是搜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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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有時,香港腳對我來說不是一種病,而是一種感覺—一種又癢、又恨、又難以報復的感覺,一如當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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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當然,寫作的過程也有過瓶頸,值班,打報告,討論會……黃信恩曾停滯了一年多,當筆停了,靈感也停了,靈感推動著他寫作,寫作之中又衍生許多岔出的靈感……「寫作就終止吧!好好當個醫生」,黃信恩也曾有過這樣瞬間的念頭。直到有天搭電車上班途中,坐到一個高溫的座椅,於是「熱臀記」破繭而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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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臀溫,是壓抑在底下的熱情。暗中燃燒,只能意會,不能言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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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臀溫,是通勤常規裡一個突發的空白。我常誤坐燙椅,驚覺自己已在几淨之晨,和人群有了最貼近的體溫交換。這輕盈好動的雜質,常令我感到難安,好像有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往體內私密地滲透,融為身上一部分。這陌生人遺留的氣流,總讓我決定起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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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盯著那無辜又局促的空座椅,我彷彿感受到它寂寞的熱情。到底是誰坐過?我努力地回想,臀就在椅上忽明忽滅,忽冷忽熱,像一段曖昧而艱辛的戀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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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黃信恩寫作的感覺又回來了,開始對周遭的事感興趣放大一些小事,於是有了「臉書」,記錄他在旅遊時遇見惡司機;「黑神經」則記他與頭髮的愛憎小事。漸漸地,黃信恩轉而思考《體膚小事》具象的部位及隱形的意義兩者之間的關係,筆調從實物走到抽象,「肩的虛構與紀實」問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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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肩是人體最像小說的部位,有興盛,有衰壞,虛構與紀實都在這裡發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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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時候,我們舉家搬遷左營。在左營,偶爾就見軍服穿著、肩章閃亮的軍官,特別是用餐時間,幾位軍官圍一桌,格外醒目。一槓、二槓、三槓、梅花、星,階級在街道巷口流動著,也在牆垣衣架上晾曬著。那是一雙雙肩膀,歷經踏步與答數,與時月磨合的榮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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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盯著軍服上靜靜的那兩槓,漸小漸模糊,我不清楚那些空白的日子裡,他是如何過日。似乎,他一直想以肩撐出什麼,或扛起家裡的什麼。在虛無的肩章下,面對最真實的人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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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歲月會粉飾一切,他那雙架在虛實之上的肩,有天,便更能承載人生的重量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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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經過了二年的耕耘,2011年夏,黃信恩“寫作的雨季來了”,黃信恩享受著想到什麼寫什麼的日子。加上<幼獅文藝>的力邀,2012年開始穩定於<幼獅文藝>寫月專欄。於是黃信恩回歸體膚器官的初心,回想醫學生時代的解剖課;解剖課第一個介紹的地方是?「骨籠」由此誕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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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實驗室角落有具人骨標本,經由重組黏拼,立在一座透明箱中。初次見到這人骨,視覺最劇烈的感受不是深陷空洞的眼眶,而是胸肋骨,一根挨一根,圍起了胸腔,像極一具鳥籠。但我自稱它為骨籠。籠中曾收縛人體菁華,心跳肺呼,終年熱鬧。如今肉身已凋,臟腑已亡,籠裡空蕩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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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即使在常人,許多時候骨是在傳遞一個「限制」的隱喻:頭只能轉至此、腰只能彎到此、身高就這麼高了、動作就這麼大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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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於是骨挺起人生,支配動作,功能看似內在的扶撐,實則外在的畫限。這原是人體之架,亦是人體之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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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藉著寫《體膚小事》,黃信恩也探索自己的肌膚,由於他的怎麼曬都曬不黑的白肉底,去韓國常被當成日本人,去日本又被當成韓國人,臉紅時就像初熟的蘋果,讓他起筆寫「膚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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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當白膚發生在一個男孩身上,常被解讀為虛、弱、宅,但它帶給我的困擾不是這些,而是讓某些內況更清楚地外露出來。比方,緊張。除了這些,一些皮膚疾病在我身上長得特別鮮美。比方,蕁麻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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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這架構在白人體質上的皮膚病學,敘述也適用於黑人嗎?黑人的皮膚病外觀表現也一樣嗎?他們的蕁麻疹也是紅的嗎?他們有所謂的「臉紅」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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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突然想起書上的skin barrier,或許對這位自稱Tony的人而言,膚色也是一種barrier,把說謊該有的赧紅都遮飾;但也或許與膚色無關,單純是那善謊而無畏的本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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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黃信恩還於「齒寒記」分享他成為病患時,隱藏醫師身分的經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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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小時後,我取下紗布,試著輕柔漱口,突然感到鼻頭一陣沁涼。糟了,怎麼水淹來鼻腔?是不是有什麼結構從此改變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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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如今,當初拔牙鑽破的洞早已癒合,有時飯後,舌頭舔到那塊空缺的齒槽,我會想起這段拔牙記,然後聯想古人曾說:「輔車相依,脣亡齒寒」,於我而言,齒寒則鼻竇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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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黃信恩亦於《體膚小事》書中分享他四年看診的小故事,如「楊桃阿嬤的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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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驗血糖。」我重說,並攤開手,比一個針扎的動作。緊接著,她也攤開手,然後猛點頭,說:「我知道,以前看醫生都會扎血糖。」我清楚記得她攤手的那一刻— 五指短小粗肥,指縫汙濁,指甲面龜裂。掌紋是黑的,沉積著塵砂與汗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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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想著那雙髒汙的手,曾經搬運瓜果,曾經料理三餐,曾經洗衣晾被,更曾經給過一位年輕醫師信任,以及初出的勇氣。在醫病緊張的年代裡,突然覺得很感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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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肚腹尺繩」則揭示了眾人常混淆的「腰尺」是哪一個器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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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那曾是我的疑惑。小時和母親去市場豬肉攤,屠刀與腥臊間,常會聽見肉販以閩南話嚷著腰子腰尺。那時我隱約知道,肉販口中的「腰子」是腎臟,但「腰尺」卻眾說紛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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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胰?脾?腎上腺?我不清楚每位豬販認知裡的腰尺都是同塊臟腑,但在醫界或人體內,腰尺指的均是胰臟。似乎,腰尺的身份在豬身上就馬虎了起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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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黃信恩亦嘗試將醫學新知融入散文創作,2013年,知名醫學期刊刊出一篇聳動的文章~“灌糞”治療!!於是「人之腸情」誕生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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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消化道就這樣一路蜿蜒,從奢饌珍饈到廢渣糞泥,看盡消化世界冷暖,走一遭食物興亡史。美味與惡臭常是一線之隔。就像消化道,美食過了界,就面目全非,徒留腐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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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有時,我會舉箸端詳(習醫後遺症):呃,這四神湯裡的是小腸,有褶皺,而且腸被外翻過;嗯,這碗紅麵線裡,色澤棕亮的綿滑物是大腸;咦,這粉腸應該是未外翻的小腸,原汁原味搬來碟筷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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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黃信恩也運用了他巧妙的文筆將腳趾,與家中的三寸金蓮鞋串結了一篇「踮起腳尖的日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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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拿尺一量,七公分。面對那麼一雙十歲男童腳趾大的鞋,我不禁懷疑:腳真能纏得如此小?那時,我天真地以為,我的先祖踮起腳尖來走路,顫顫巍巍,行咫尺,腿肚便痠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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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看著這雙三寸金蓮,我偶會憶起她藏的本事,或許是時代遺留的蹤跡,抗戰教導她必須懂得囤藏。縱使時代富裕,她仍反覆那小心翼翼、不可思議的藏物舉動。或許這是時代的一種纏足—擔心劫難,憂慮烽火,生活在遷徙動盪之世,彷彿就這樣繃緊神經,踮起腳尖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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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於是,2013年夏,《體膚小事》終於誕生! | ||
在2013年11月25日 (一) 10:09所做的修訂版本
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233期 活動回顧
校友作家黃信恩醫師《體膚小事》大代誌講座紀實
圖資處出版推廣組 蔣雲鳳
80年後最受文壇矚目的高醫校友作家黃信恩醫師自2007年自醫學系畢業後,首度於11月19日(二)12:00-13:30回母校演講《體膚小事》大代誌。自2009年1月出版《游牧醫師》後,黃信恩醫師將視角拉回近身的體膚,慢慢地思索著、感受著,歷經4年書寫,8萬餘字的體膚小事終於在文字間展枝吐葉,於今年剛好升任主治醫師的夏天出版《體膚小事》。
黃信恩醫師說很開心可以回母校與師生分享他的文學創作經驗,談及《體膚小事》一開始發芽於2009年H1N1流感病毒盛行的時候,當時擔任住院醫師的黃信恩醫師每天必需檢查病人的口,他最有興趣的是觀察病人的牙齒,從牙齒可以看到了病人的飲食態度和清潔習慣,於是《體膚小事》第一篇散文「扼口」誕生,黃信恩醫師分享「扼口」文章中的兩段精華:
舌,善變而靈巧地伸動著。仔細看,舌上布滿眾多乳突,味蕾萬千,酸甜苦鹹於此共榮。生命的滋味。讚美與咒詛都來自同條舌根,禍端與祝福於此共載,善緣與惡緣從此締結,這是口腔裡最美好也最邪惡的一塊肌肉。
口腔,這異色而迷亂的天地,唾液於此漫流,食渣於此肥沃,微生物於此繁衍,細菌、真菌,甚或浮游生物,各自伸張生存野心,一座激躁的亂世。我曾閱讀過一篇報導,指出口腔內細菌約略三百多種。原來,我們都含著一個生態,咀嚼一座不安的世界。
第二篇以器官著墨的文章是發生在超音波室的小故事~子宮與卵巢的「宮巢紀事」,黃信恩說,
子宮,有自己的氣候。 「子宮起霧了!」多年操作超音波的醫師,常用此比喻,說明子宮肌腺瘤白濛濛的影像。霧雨子宮,如此美好而詩意的畫面,但事實上,是一場腥風血雨。 她是一位卅三歲女子,因肌腺瘤長期忍受大量經血與經痛,想拿去子宮卻未婚。經過多次確認與說服,她毅然說:「拿掉吧,一了百了,我不婚也不生。」
是什麼事讓她如此果決?有勇氣斷言日後無需子宮。我的直覺是感情。
黃信恩實習中最難忘的事,是幫新生兒剪臍帶,他說,在美國,這樣神聖的工作是由新生兒的父親做的。黃信恩就這樣成了「孩子生命中第一位錯身的人」,後來有了「肚臍眼上的事」文章:
嬰兒肚臍的微妙撤退路線:出生後的幾天,彷彿有股內收定則,把臍往內收闔。就在第九天,她發現孩子的臍帶全然乾萎,輕輕一撥,毫無猶豫地落下了。短短幾天,肚臍眼由潮濕雨季,轉為旱象,枯涸襲來,肚臍乾了、定型了,成了一輩子的刻印。
我常思索,醫療荒貧的年代,是怎樣一個生產光景呢?老一輩常說,那年代生產都由產婆來,剪臍亦然。人們以刀過火,甚至有些人會在傷口塗麻油,然後守著先祖流傳的智慧:臍帶六寸為度。
寫了許多以器官實體為主的典型醫療散文之後,黃信恩開始思索如何再繼續,如何解除命題的書寫魔咒。有天,他在圖書館自修時突然感到足底搔癢……於是「我那走過香港的腳」誕生了:
「香港」這鑲金的詞彙,當作形容詞時,帶有奢華,是名牌的、時尚的、物慾的。只是用來形容腳,就變質了,是挨蹭與苦行的。
擔任醫官數月,我注意到軍中的足癬無階級之分,亦無貧富之分。就連那不出操、埋首於室內的高勤官,也時常向我討抗黴藥膏。只是比起庶民小卒,他們有人出手多了霸氣,具了官僚,顯得盛氣凌人,有時甚至是搜刮。
有時,香港腳對我來說不是一種病,而是一種感覺—一種又癢、又恨、又難以報復的感覺,一如當兵。
當然,寫作的過程也有過瓶頸,值班,打報告,討論會……黃信恩曾停滯了一年多,當筆停了,靈感也停了,靈感推動著他寫作,寫作之中又衍生許多岔出的靈感……「寫作就終止吧!好好當個醫生」,黃信恩也曾有過這樣瞬間的念頭。直到有天搭電車上班途中,坐到一個高溫的座椅,於是「熱臀記」破繭而出!
臀溫,是壓抑在底下的熱情。暗中燃燒,只能意會,不能言說。
臀溫,是通勤常規裡一個突發的空白。我常誤坐燙椅,驚覺自己已在几淨之晨,和人群有了最貼近的體溫交換。這輕盈好動的雜質,常令我感到難安,好像有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往體內私密地滲透,融為身上一部分。這陌生人遺留的氣流,總讓我決定起身。
盯著那無辜又局促的空座椅,我彷彿感受到它寂寞的熱情。到底是誰坐過?我努力地回想,臀就在椅上忽明忽滅,忽冷忽熱,像一段曖昧而艱辛的戀情。
黃信恩寫作的感覺又回來了,開始對周遭的事感興趣放大一些小事,於是有了「臉書」,記錄他在旅遊時遇見惡司機;「黑神經」則記他與頭髮的愛憎小事。漸漸地,黃信恩轉而思考《體膚小事》具象的部位及隱形的意義兩者之間的關係,筆調從實物走到抽象,「肩的虛構與紀實」問世:
肩是人體最像小說的部位,有興盛,有衰壞,虛構與紀實都在這裡發生。
小時候,我們舉家搬遷左營。在左營,偶爾就見軍服穿著、肩章閃亮的軍官,特別是用餐時間,幾位軍官圍一桌,格外醒目。一槓、二槓、三槓、梅花、星,階級在街道巷口流動著,也在牆垣衣架上晾曬著。那是一雙雙肩膀,歷經踏步與答數,與時月磨合的榮光。
盯著軍服上靜靜的那兩槓,漸小漸模糊,我不清楚那些空白的日子裡,他是如何過日。似乎,他一直想以肩撐出什麼,或扛起家裡的什麼。在虛無的肩章下,面對最真實的人生。
歲月會粉飾一切,他那雙架在虛實之上的肩,有天,便更能承載人生的重量了。
經過了二年的耕耘,2011年夏,黃信恩“寫作的雨季來了”,黃信恩享受著想到什麼寫什麼的日子。加上<幼獅文藝>的力邀,2012年開始穩定於<幼獅文藝>寫月專欄。於是黃信恩回歸體膚器官的初心,回想醫學生時代的解剖課;解剖課第一個介紹的地方是?「骨籠」由此誕生:
實驗室角落有具人骨標本,經由重組黏拼,立在一座透明箱中。初次見到這人骨,視覺最劇烈的感受不是深陷空洞的眼眶,而是胸肋骨,一根挨一根,圍起了胸腔,像極一具鳥籠。但我自稱它為骨籠。籠中曾收縛人體菁華,心跳肺呼,終年熱鬧。如今肉身已凋,臟腑已亡,籠裡空蕩蕩。
即使在常人,許多時候骨是在傳遞一個「限制」的隱喻:頭只能轉至此、腰只能彎到此、身高就這麼高了、動作就這麼大了
於是骨挺起人生,支配動作,功能看似內在的扶撐,實則外在的畫限。這原是人體之架,亦是人體之籠。
藉著寫《體膚小事》,黃信恩也探索自己的肌膚,由於他的怎麼曬都曬不黑的白肉底,去韓國常被當成日本人,去日本又被當成韓國人,臉紅時就像初熟的蘋果,讓他起筆寫「膚術」:
當白膚發生在一個男孩身上,常被解讀為虛、弱、宅,但它帶給我的困擾不是這些,而是讓某些內況更清楚地外露出來。比方,緊張。除了這些,一些皮膚疾病在我身上長得特別鮮美。比方,蕁麻疹。
這架構在白人體質上的皮膚病學,敘述也適用於黑人嗎?黑人的皮膚病外觀表現也一樣嗎?他們的蕁麻疹也是紅的嗎?他們有所謂的「臉紅」嗎?
我突然想起書上的skin barrier,或許對這位自稱Tony的人而言,膚色也是一種barrier,把說謊該有的赧紅都遮飾;但也或許與膚色無關,單純是那善謊而無畏的本質。
黃信恩還於「齒寒記」分享他成為病患時,隱藏醫師身分的經歷:
一小時後,我取下紗布,試著輕柔漱口,突然感到鼻頭一陣沁涼。糟了,怎麼水淹來鼻腔?是不是有什麼結構從此改變了?
如今,當初拔牙鑽破的洞早已癒合,有時飯後,舌頭舔到那塊空缺的齒槽,我會想起這段拔牙記,然後聯想古人曾說:「輔車相依,脣亡齒寒」,於我而言,齒寒則鼻竇亡。
黃信恩亦於《體膚小事》書中分享他四年看診的小故事,如「楊桃阿嬤的手」:
「驗血糖。」我重說,並攤開手,比一個針扎的動作。緊接著,她也攤開手,然後猛點頭,說:「我知道,以前看醫生都會扎血糖。」我清楚記得她攤手的那一刻— 五指短小粗肥,指縫汙濁,指甲面龜裂。掌紋是黑的,沉積著塵砂與汗垢。
我想著那雙髒汙的手,曾經搬運瓜果,曾經料理三餐,曾經洗衣晾被,更曾經給過一位年輕醫師信任,以及初出的勇氣。在醫病緊張的年代裡,突然覺得很感激。
「肚腹尺繩」則揭示了眾人常混淆的「腰尺」是哪一個器官?
那曾是我的疑惑。小時和母親去市場豬肉攤,屠刀與腥臊間,常會聽見肉販以閩南話嚷著腰子腰尺。那時我隱約知道,肉販口中的「腰子」是腎臟,但「腰尺」卻眾說紛紜。
胰?脾?腎上腺?我不清楚每位豬販認知裡的腰尺都是同塊臟腑,但在醫界或人體內,腰尺指的均是胰臟。似乎,腰尺的身份在豬身上就馬虎了起來。
黃信恩亦嘗試將醫學新知融入散文創作,2013年,知名醫學期刊刊出一篇聳動的文章~“灌糞”治療!!於是「人之腸情」誕生了:
消化道就這樣一路蜿蜒,從奢饌珍饈到廢渣糞泥,看盡消化世界冷暖,走一遭食物興亡史。美味與惡臭常是一線之隔。就像消化道,美食過了界,就面目全非,徒留腐臭。
有時,我會舉箸端詳(習醫後遺症):呃,這四神湯裡的是小腸,有褶皺,而且腸被外翻過;嗯,這碗紅麵線裡,色澤棕亮的綿滑物是大腸;咦,這粉腸應該是未外翻的小腸,原汁原味搬來碟筷間。
黃信恩也運用了他巧妙的文筆將腳趾,與家中的三寸金蓮鞋串結了一篇「踮起腳尖的日子」……
拿尺一量,七公分。面對那麼一雙十歲男童腳趾大的鞋,我不禁懷疑:腳真能纏得如此小?那時,我天真地以為,我的先祖踮起腳尖來走路,顫顫巍巍,行咫尺,腿肚便痠疼。
看著這雙三寸金蓮,我偶會憶起她藏的本事,或許是時代遺留的蹤跡,抗戰教導她必須懂得囤藏。縱使時代富裕,她仍反覆那小心翼翼、不可思議的藏物舉動。或許這是時代的一種纏足—擔心劫難,憂慮烽火,生活在遷徙動盪之世,彷彿就這樣繃緊神經,踮起腳尖來。
於是,2013年夏,《體膚小事》終於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