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120 醫心與詩靈的交會︰談江自得〈癌症病房〉與白葦〈癌症病房手記〉
出自KMU e-News
(修訂版本間差異)
在2008年10月17日 (五) 15:35所做的修訂版本
前 言
江自得,民國三十七年生,台灣台中人。高雄醫學院醫學系畢業,現任台中榮民總醫院胸腔內科主任。醫學系學生時期即加入高雄醫學院「阿米巴詩社」,並在民國五十八年擔任社長,「笠詩社」同仁。曾獲八十一年吳濁流文學獎新詩佳作獎,八十三年陳秀喜詩獎。曾出版詩集《那天,我輕輕觸著了妳的傷口》、《故鄉的太陽》、《從聽診器的那端》(註1)。本文所討論〈癌症病房〉這首詩原發表在第一八三期《笠》詩刊,而後收輯於《從聽診器的那端》輯二〈癌症病房〉中(註2)。
白葦,本名林鈴,民國四十二年生,台灣屏東人。高雄醫學院三年制護理科畢業,現任高雄醫學院附設醫院護理長。在畢業後,返回母校從事臨床護理工作時,始加入「阿米巴詩社」。作品曾獲民國七十一年鹽分地帶文學獎現代詩組第三名、七十二年鹽分地帶文學獎現代詩組佳作並入選爾雅版七十二年度詩選等等(註3)。曾出版詩集《白衣手記》。本文所討論〈癌症病房〉這首詩即為七十二年鹽分地帶文學獎現代詩組佳作並入選爾雅版七十二年度詩選,並收輯於《白衣手記》卷三〈癌症病房手記〉中(註4)。
江自得與白葦這兩位詩人,無論在詩的創作與學習過程中,都有「阿米巴詩社」的共同經驗,以及後來從事臨床的醫護工作,都面臨人類的生老病死,詩的取材有相似的背景。但是,個人對生活態度、生命哲理的思考與體悟的差別,以至於在「癌症病房」類似的主題上,技巧的設計和情境的營造,應有其異同,這正是本文試以細究文本、配合序文及訪談來探討的重點。
一、主題的安排
〈癌症病房〉和〈癌症病房手記〉這兩首詩的篇名,即明顯指出詩的主題是癌症病房。差別之處,前者,無法單從篇名來判別究竟是病人或醫生,還是旁觀的第三人來敘詩?而後者多了「手記」二字,就已表明非從病人的視角來敘詩。詩的主題是癌症病房,也就是是圍繞病房內的人、事、物,但與一般病房有何異同呢?相同的是,這兩首詩的內容有著一般病房常見的事物,如〈癌症病房〉:「牆」、「床單」、「茶几」、「蘋果」、「點滴液」;〈癌症病房手記〉:「床舖」、「給藥」、「打針」、「檢驗報告」、「病程進展記錄」、「監視儀」、「銀幕」、「家屬」、「醫護人員」等。不同的是,病人生命的主體。與其他的病症的病患相較下,大多數的癌症病人沒有太多機會痊癒而健康地走出病房,只有生命活力在時間中漸漸耗盡,在苦痛裡無望地掙扎,而後唯有等待死亡的來臨!所以,這兩首詩的主題焦點,刻劃病人徘徊於生與死的十字路口,內心深底對於過去的依戀、不捨,現況的徬徨、無助,以及未來的茫然、恐懼等各種交錯雜沓的感受,傳達詩人對生命情境的關懷與憐憫,從中再深入思索生命的本質。
二、形式與結構
在詩的表現形式上,長期以來,江自得的詩作持續從「阿米巴詩社」至「笠詩社」時期的樸實親近且讓人易讀易懂的一貫風格,強調詩的內容重於形式。更重要的是,內容的質感必須關懷與觸動人類內心深處的真正情感(註5)。因此這篇〈癌症病房〉的形式與結構是沒有繁複多變的段落安排、倒裝支離的語法,以及晦澀難懂的詞彙,呈現舒緩深沉的節奏感,但意象的表達卻是豐富且聯貫。相對而言,白葦〈癌症病房手記〉以寫實的手法分段記錄,在現代醫學與病魔的長期抗爭中,病人的生命逐漸凋萎而至結束的過程。所以,形式上有變化的設計來避免冗長單調。除了段落較多外,也利用截句式的語法結構,營造語調延長或刻意強調的效果,而將某些名詞、動詞獨立成行,例如「癌症」、「每天」、「神」、「據點」、「監視儀」、「敷裹」、「需索」、「靜止」等。在語法修辭上,可見作者對於詞彙的琢磨與講究,可能與其曾受中國的古典文學訓練有關(註6)。例如「沉痾」、「翻雲覆雨」、「敷裹」、「蒲柳的」、「氾濫奔竄」等。
三、敘詩的觀點
敘詩的觀點,取決於詩人採取何種角色的視角來敘詩。自然地,所描寫的景觀、情感的呈現,以及傳遞出的意象,對於主題的詮釋,就有所差異。不過,一首詩未必僅採取單一的視角。有時,採用多重的視角,使得時空的設計運用,更具有彈性與多樣性,表現出豐富又深邃的詩意。以〈癌症病房〉的一、二段為例,從醫生與癌症病人的視角,看到癌症病房內部的景觀,或許有相同的焦距。但是,所觸動的情感及引發的意象,就完全不同了。試析一、二段的內容,「白色的牆,白色的床單/背後是無限的空白」、「小小的茶几上/一個憂鬱的蘋果」,癌症病人不同於一般病人,在病魔的摧殘下,接受一連串的侵入性治療後,身心都非常虛弱困頓,整日躺在床榻上,只能望著病房內四周白色的牆及身上所覆蓋的白色床單,無法為自己的人生再增添任何生氣活力的色彩,往後的生命陷入一片慘白。親友們帶來為祝福早日康復的鮮紅欲滴的蘋果,在癌症病人的眼裡,反而對映出現況的沉重憂鬱。如果改從醫生或旁觀者的視角來敘詩,就無法逼真地呈現「癌症病房」這個客體的深沉意象(註7),也無法合理地導向第二段病人在回憶與現實的交錯中,逃避欲尋求安全的慰藉的心理狀況。在第三、四段,江自得改採旁觀者的全知視角,描寫病人的死亡情景,以思索生命本質的哲理作終結。
在〈癌症病房手記〉全篇裡,白葦抽離本身為護理人員的角色,只採取全知視角的旁觀者來敘詩,除了方便統一整首詩的敘事性外,更設法客觀地記錄在癌症病魔逐步侵蝕下的生命脆弱,更進一步地嘲諷現代醫學的無能。另外,本首詩每段落﹝除了首尾兩段落﹞都出現第二人稱的「你」字,這能拉近詩人與讀者的距離,在無形之中,產生親切的對話。
四、時空的交錯與想像
關於詩句中所呈現的時空的交錯與想像,黃永武先生在《中國詩學》設計篇裡有很好的詮釋:
因為詩是時空交綜的藝術,而且它不是靜止的時空,是廣狹長短變動著的時空(註8)。
中國詩裏的情,往往高度複雜而縱橫鉤貫於時空之中,藉著自然時空的推移而忽隱忽現。人與自然時空是那樣奇妙地融合無間,情感與哲理,不喜歡脫離時空景象,去作純粹的摹情說理,每每透過時空實象的交映予以形象化(註9)。
因此,〈癌症病房〉與〈癌症病房手記〉這兩首詩在時空設計上的共同之處,都採取最自然最樸實的方式,將描繪的焦距放置在詩的主要空間─癌症病房內,藉由視覺感官的影像,配合時間的順流,具體呈現癌症病人的生命經歷沮喪、掙扎、彌留,到死亡結束等各個階段的相關意象。同樣地,這兩首詩在時空的設計上,也有足以表現個人特色的差異。試析如下。
在〈癌症病房〉這首詩中,第一段第一節「白色的牆,白色的床單/背後是無限的空白」,作者虛擬病人主體的視角,由內向外地,用大量的白色建構病房內客體環境的單調淒冷實況,營造癌症病房令人倍感的孤獨與沮喪(註10),象徵病人目前生氣活力的停滯狀態。第二節「小小的茶几上/一個憂鬱的蘋果」,客體的視覺景象加深渲染主體對現況無可逃避的沉重無力感。第二段第一、二節「夢中故鄉冬日的街道/海風吹拂起母親的臉」「遙遠的歌聲在童年低唱/一滴滴哀愁從點滴液注入」,第一句就跳離病房空間的實景,進入主體過去記憶中的虛象,最後一句再拉回到接受點滴液治療的實在境況。就時間而言,面對死亡逐漸逼近的恐懼與病入膏肓,使得病人喪失時間的現實感,藉由回溯過往充滿親情與故鄉氣息的童年時光裡,企圖尋求生命與青春的起點。第三段第一、二節「房內四處紛飛著/白骨的意象」「乾燥了的笑容/在靜寂的冬夜碎裂」,詩人改由旁觀者的全知視角,從外而內地,以超現實的手法陳述病房內死亡已然進行的事實,也讓時間倏然劃下休止符(註11)。第四段「黎明的微雨中浮現/一株野菊」,全知的焦距從癌症病人與所在的病房拉離,跳接到戶外的景物,做近距影像的呈現,從而蘊釀寧謐、堅韌的深層意象。
在〈癌症病房手記〉這首詩中,詩人以寫實記錄的手法,將全知的焦距始終鎖定在癌症病房這唯一的空間裡,除了首段作篇旨的提示,及第四段跳離病房的實景,著重描述病患內心情感的虛象外,詩人根據多年臨床的護理經驗,逼真詳實地設計其他各段的時空場景,主要依循癌症的病情發展狀況,配合時間的順流,分別描繪醫護人員日常的巡房照顧,親友的探視,日益形銷骨立的身體情形,隨著病情的急速惡化,醫護人員急救的紛亂,最後病人宣告不治死亡為止。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始終保持某種距離,縱觀記錄著病房內部的全面狀況,但在末段裡,焦距從病人這個主體上轉移,近距縮焦到監視儀的螢幕上,同時呈現空間上的立體層次與時間上悄然靜止的美感。
五、生命的關懷
江自得與白葦,都是擁有多年臨床經驗的資深醫護人員,自然地,在醫院與人類的生、老、病、死有最真實的頻繁接觸。而病人的死亡,除了宣示現代醫學的不足和令人對大自然的力量產生敬畏外,對於這兩位詩人敏銳細膩的內心,也造成一定程度的衝擊,經過個人的沉澱、思索後,產生不同的見解與啟示。前者,對於死亡,從迷惑、慌亂到勇敢面對與超越(註12),在哲學中尋求生命意義的詮釋和心靈上的皈依(註13)。後者則藉由寫詩創作,宣洩內心的壓力和情緒,更表達其對人類生命的無常感(註14)。
這種接觸病患死亡的特殊經驗,表現在〈癌症病房〉與〈癌症病房手記〉這兩首詩中,除了刻劃技巧上,前者用超現實手法來呈現死亡的恐怖意象,後者用寫實的技巧擬摹死亡的靜寂意象外,「癌症病人之死」,同樣是詩中的最高潮處。但就〈癌症病房〉而言,詩人並不是悲觀地看著生命朝向結束的終點,「黎明的微雨」不正是象徵著經過死寂般長夜的等待,初綻的晨曦與微雨提供生命的滋潤與養分,「一株野菊」堅韌地展現生存的新希望。而〈癌症病房手記〉中,死亡雖然劃下癌症病人的生命休止符,但在與病魔抗爭的過程裡「而後,你/是唯一的全能的/神」,詩人對於癌症病人孤獨寂寞的心境,不也是寄予許多同理心的慰藉和鼓舞(註15)!
結語─醫心與詩靈的結合
江自得與白葦兩位詩人的共同點,均在高雄醫學院完成大學教育後,從事以「人」為中心的臨床醫護工作,自然地,其詩作取材範圍大部分來自職場生活觀察中的素材或個人的遭遇經驗(註16)。在藝術技巧的表現上,雖有個人偏好的差異,前者一貫用素樸簡潔的語言,建構深邃豐富的意象,令人沉思不已,後者則偏用白描式的敘述來抒發細膩的情懷,呈現單純直接的意象,與讀者沒有距離。但先後加入「阿米巴詩社」,對其創作的理念及詩作的語言、風格,多少都受到「阿米巴詩社」的社風一定的影響。詩人郭楓在〈詩靈與醫心的結合─「阿米巴詩選」序〉指出:
「愛與關懷」是阿米巴詩社的基調……是這群年青的朋友把醫心與詩靈結合起來,譜出溫暖的樂章(註17)。
大多數社員,從創作中,去宣洩感情,探索內心,思考生命與觀察社會(註18)。
不論,這兩首詩的藝術技巧表現如何,這兩位詩人除了職場上將專業知識貢獻在醫護照顧人類的生命外,同時用文學的細膩筆尖去發掘、關切病人內心深底的情感,把「醫心與詩靈的結合」作為創作的共同理念,正是同理心的關懷與實踐。
附 註
註1︰江自得,從聽診器的那端(台北:書林,民85),頁170、封底。以及高雄醫學院阿米巴詩社編,阿米巴詩選(台北:前衛,民73),頁358。
註2︰這首詩在民國83年3月6日完成。見從聽診器的那端,頁71-73。
註3︰參白葦白衣手記(高雄:心臟詩社,民78),頁3、頁166、頁169。
註4︰這首詩在民國72年5月28日完成。見白衣手記,頁90-95。
註5︰人文教育中心編醫護文史學術研究成果發表會專刊(高雄:輔英技術學院,民國89年10月),頁30‧
註6︰同上註,頁47。
註7︰詩人吳潛誠認為「這是觀看者〔可能包括病人自己〕心目中的病患之狀況的客體相關意象。」參吳潛誠〈序〉從聽診器的那端,頁9。
註8︰見黃永武「詩的時空設計」中國詩學設計篇(台北:巨流,民國65年),頁43。
註9︰同上註。
註10︰同註1,頁23。
註11︰參郭楓,「詩靈與醫心的結合︰『阿米巴詩選』序」阿米巴詩選,頁13。
註12︰同上註,頁23。
註13︰同註10,頁24-25。
註14︰白葦,白衣手記,頁157-158。
註15︰同上註,頁158。
註16︰同註14,頁157。
註17︰參郭楓〈詩靈與醫心的結合—「阿米巴詩選」序〉高雄醫學院阿米巴詩社編 阿米巴詩選,頁13。
註18︰同上註,頁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