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141 【高醫文學獎「散文」】第二名: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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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09年10月7日 (三) 14:28所做的修訂版本
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141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高醫文學獎「散文」】第二名:予父
藥學系 予父
坦白說,後悔這種情緒,多餘、空洞而無濟於事,我一向嗤之以鼻,甚覺不以為然,哼笑之。我不是個耽溺於追憶悔悟的人,只對一個人,我的父親,我後悔過。
對他,對嚴肅嚴謹、不茍言笑,總那麼難以親近的他,我永遠不會說愛,我難以啟齒,這是橫亙於我們間的憾恨。
這份自白,給予我已逝的父親。
從國中開始,我就是個壞孩子。高三那年,寒假,是我與父親真正衝突的分歧點。
身為面臨大考的高三生,我依舊不上心,父母親會殷殷勸誘,說些功課為先學業至上的勉語,企圖扭轉我打架閙事的不良少年形象。其實,我並不認為自己是個不良少年,即使我高中被記了一大過三小過,還為此讓父親氣到拿拐杖痛毆好幾頓。長久積聚的,那望子成龍的期待落空,幾口吐不出的怨氣鬱氣和漫天席地的怒火在父親心中凝成一股憾恨。我和他,也愈來愈形同水火。
我從來就不放高目標在我沒興趣的領域上,所以即便自己沒辦法擠身在升學班而落在俗稱的放牛吃草班,也覺得無所謂。我不認為成功的必然途徑是靠著蠶食鯨吞那一本本教科書,或是去拍那些掌握升學管道的教務人員馬屁。
18歲的年齡,本就該神采飛揚、傲然不可方物,是一個為所當為、當其所當的年紀,老大也這麼說。
那一天放學,我和老大海扁了學校附近幾個常勒索我們學校學生的流氓。這場架讓我左肩胛骨有些骨折,關節處還錯位,右臉頰豪邁地烏青了一大片,但卻也是我與父親真正決裂的導火線。一根繃緊的弦,扯斷了。我被父親拿球棒痛揍幾頓,搧了幾個巴掌;而柔弱的母親,則以眼淚表達對我委婉的控訴。我像是吼了幾句話回去,附加幾聲充滿江湖氣味和男子氣概的語助詞。那一晚,父親狠啐了一句話:「你要是真喜歡混流氓,就永遠別回來了,我自認沒有你這樣不成材的兒子!」
我還是要自尊的,也低不下頭去道歉,事實上,我不認為自己犯錯。自那一晚起,我便沒再回過家了。我住在老大的破舊公寓,與一向交往的他成為同穿一條內褲的好兄弟。沒有醫師父親家給我的舒適生活,也沒有隨處可見的豪華裝潢,老大的小公寓甚至還會漏水,牆壁斑駁龜裂,幾根粗大的鋼筋鐵條裸露出來,顯而易見,好像是某種巨型怪物賁張的靜脈血管。老大說,這是危樓,危樓租起來便宜。
危樓!這真是個遙不可及的字眼,但我與它真正經歷一種唇亡齒寒的奇妙關係。老大說,困境中愈是能磨練出真正的男子漢,我內心明瞭這是他一種減輕我心中不安和惶恐的笑語。但確實,與其在之前那個富麗堂皇的家裡,承受父親朋友客套中的輕蔑打量,甚至累他們時不時接到學校的電話投訴,讓他們一直在恨鐵不成鋼的遺憾中度過,我寧願如此。
和老大的翹課頻率愈來愈高,我覺得很愧疚,如果不是老大攢的錢都用在我倆的生活開銷上,我倆又不得不半工半讀籌一些生活費(老大一直都是一個人養活自己),學分數湊和不夠,只好提早結束校園生活。所以,我高中沒有順利畢業。
父親也沒有出面給我任何支援,我得到的,只有母親的含淚訴苦。
我不在意,從離家出走的那天起,我早就知道,我的父親,我那高貴有地位的醫生父親,已經跟我斷絕父子關係。
我沒回家,也沒繼續復學,而是跟著老大去做粗工,跟一些水泥工習學糊口技巧。我們倒蠻能耐勞吃苦,慢慢攢錢,總還是能夠自給自足。
我原本以為,就一直這樣,父親打死不跟我見面,我也不想在他老舊的固執中屈服,我們一樣頑固執拗,誰也不肯先低頭。母親偶爾會來探望我,帶來大包小包的東西,她很疼我,總是苦勸我回家,我不願意。因為,一回家門,這些日子來我堅持的信念就分崩離析了。
更何況,與其說是想撐著自己的傲骨,或許我更想對抗的,是那思想老舊迂腐,我那總是固執己見的父親。
我沒打算再復學,心裡想著,就這樣下去吧,跟老大一起過這種生活,雖然依稀有點憾恨,但也有份歸屬感。沒有強迫、責罵、惋惜,沒有期望、要求、鞭策,我漸漸覺得,這樣的日子,也是不錯。
如果不是父親的離開,我想我會,一直一直這樣的覺得。
那天,天色陰霾深沉,不尋常的灰在空中漫佈著,是颱風前夕,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暴風雨前寧靜。我跟老大兩人,早先去便利商店屯積許多食糧,去百視達租了幾個片子,打算就這麼窩在家裡,畢竟颱風夜,哪裡也去不得。那天晚上八點多,家裡突然來人過來我的租屋,急切匆忙地告知我,說父親急性高血壓發作,猝然昏迷,要我回家裡一趟。
昏迷,這兩個字讓我喉嚨有點緊縮受迫,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最後,我像個毫無頭緒的孩子,迷茫地跟著外勞僕人回那陌生的家。
久違的房子,才剛一踏入,就能感覺到親戚朋友們投射過來,那不諒解的眼光,不怎麼放在心上,我憑著熟悉的記憶,有點緊張地來到父親房間。
從門口聽見父親威嚴卻掩不住虛弱的聲音,握住門把的手,忽然遲疑抖顫起來。我憶起,在被趕出家門的那一天起,我就在父親面前狂語過,不會再踏入家門一步,他也從沒要求過我回來;現在,那天的爭執清晰可聞,我本來急切的心情已經平復,慢慢動搖了。
正恍神著,身後的阿姨卻不由分說把我推進去,似乎迫於讓父親看見我這個兒子回來,來探望他了。我隱約覺得懊惱,但是,卻有些渴望,想得知父親會給我什麼樣的回應。會欣慰嗎?會懊悔嗎?會傷感嗎?
可是,沒有,都沒有,我所想像的反應,所渴求的反應,都沒有。
「你來幹什麼!」那本來虛弱的底氣頓時強硬了不少,熟知的那威嚴沉穩的聲線又再度拉得十分緊繃,口氣的排斥和厭惡,清晰可聞。
母親勸阻著他,被他冷冷啐了一聲。
我悔極了,真弄不懂自己幹什麼回來找罵,母親差人找我回家,我還真的傻傻過來,自毀長久的堅持。
我不馴地瞪著他,那雙炯炯有神,銳利嚴酷的眼睛其實和我有幾分神似,但卻像看見黏膩在糞便上的蛆蟲一樣看待我。
「我也不想來,媽叫我過來的。」不太記得了,記憶中,我依稀是以相像的冷漠回話給他的。
正好,他給我的回應也不甘示弱的難聽。
「不必!我沒你這個兒子,你去混你的流氓,別讓我再看見你!」然後,他轉過頭,怒罵母親多事找我過來。
那樣鄙棄諷刺的口吻我一直很難忍受,難道書讀得不好,那就是流氓了嗎?我和老大攢錢過活也沒做什麼傷天害理、殺人放火的事,我就不懂,我爸當醫生救人的錢是錢,我和老大辛苦扛磚頭打地基、在豔陽下打赤膊、攀高走低賺的就不是錢嗎?
「幹!」我只罵了一句髒話,吭也不吭一聲就走。
一種被羞辱的疼痛,在胸口堵塞著,悶得我心情像蒙了一層烏雲,黯鬱惱怒。
之後,我像個沒事人一樣,過著繼續工作賺錢、偶爾去夜市玩些小遊戲的閒散生活。父親的臉,我刻意遺忘,那張稜角分明五官嚴厲唇線冷峻的臉孔,我一想見,就覺得無端惱火。我知道母親並不放棄讓我和父親和好的每一個機會,但我意志堅定,一想起父親那張嚴謹肅穆的臉,就是果斷的拒絕。
再看見他一眼,我都不想。任何接觸的機會,我都不要。
我想,他也是。
正好,互相仇視怨懟的父子,也沒有相見的必要。他要的是得體端正、出類拔萃的兒子,偏偏我就不是,也從沒想過要照他鋪設的路途走。
一直到,那一天,他真正離開的時候。
病危通知,來得很突然。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高血壓危相已經讓他有多重器官衰竭的症狀,他藥吃得很兇,副作用自然也大,卻又對自己身體不上心,別人苦勸不聽,跟我一樣,頑固執拗的牛脾氣。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無暇顧及那些親戚是怎麼看我的,我身上的粗布衫沾黏水泥,一身髒污,是工作一半過來的。母親說的最後一面,當下聽,我沒真實感,腦中一片空白,毫無概念。甚至認為,說不定,下一秒,他又能生龍活虎地站在我面前,他是高貴的醫生嘛。
最後一面,真是聽起來好遙遠好遙遠的字眼。
站在他的病床前,看著那張瘦削不少疲憊許多的臉孔,細看他臉上每一寸摺皺,一瞬間,我覺得他衰老了許多。那個印象中強大嚴厲的父親,現在看來竟異常脆弱,好像稍一觸碰,就會崩裂瓦解一般。
他眼神迷離地看著我,我無法意識到他要說出口的,會是怎麼樣的話。
清淺的呼吸很微弱,他的身體幾乎動也不動,我注意到他渾身上下插滿續命的管子,我從來沒主動詢問過他的病況,所以完全沒想過,強勢的他會變成現在這個落魄樣子。
喉舌有點乾澀,胸口窒悶,超乎我所預期的一切現在赤裸裸、血淋淋的呈現在我眼前。
我震驚的眼眸對上他渙散的瞳孔。
沉默蔓延。
「我只是想要你過得好一點。」他無奈地歎息著,終於讓我聽見了他的示弱。
我卻沒有預期的勝感。
「我一直過得很好。」只是你沒有試著懂我罷了。
我們各持己見,其實都是一樣頑固,他不肯了解我,我也就不願意親近他,我們互相排斥對方。
「那就好。」他說,然後不再說話了。
母親把病房清空,只讓我留下陪父親,這個時間點,我竟覺得父親如此溫柔。他難得心平氣和,難得專心聽我說話,他摸著我的手,面孔平靜安詳。
我問他,我離開家,有讓他難過嗎?他沒有回答我,抿唇沉默著。我隱約看見他髮際間白絲添多,眉宇間的皺紋也深陷,像是經年累月都攏著似的。
他去世的那天,天空霧濛濛的,我扶著傷心欲絕的母親,站在他的棺木前。他把身後的財產全數留給我和母親,我卻有點罪惡,那些錢,都是不好的,是用死亡換來的,他的錢。
後來,我跟老大商量了,決定復學,也希望能幫老大復學,他不願意,只勉勵我好好努力。老大他,其實一直就是個如兄亦父的存在,對我而言。從來不只一次,我把他的形象投射在父親身上。
重考了兩年,讀大學算是致給父親的一個歉意,我朝著自己設定的目標直走。其實沒打算子承父業或父志的,我只想,拿著一張畢業證書,在他的靈堂前抬頭露笑。我知道,他一直望子成龍的。
他活著的時候,我們爭吵不斷,我永遠沒對他溫語過,更沒說過愛。事實上,連現在,對他我還是心情複雜,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夠愛他,但無疑的,我是希望他現在還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們吵架,他揍我,搧我巴掌。
父親,如你所願,我考進醫學大學,是個大學生了。我想給你一張畢業證書,但仍是矛盾地不願照著你的路走,我和以前一樣叛逆不馴,但正在努力給你你想要的。以前,我不懂事,不懂得怎麼和你相處,就算是現在,每到清明節我站在你靈前,仍舊相顧無言。
看看你,再看看我,我們,是何其相像啊。你不肯示弱,我就不願意低頭。
爸。
對不起。
還有,希望,我能慢慢學習,去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