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109 挑戰道統的情詩──長恨歌
出自KMU e-News
在2008年4月25日 (五) 10:27所做的修訂版本
挑戰道統的情詩──長恨歌 ……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白居易<長恨歌> <長恨歌>是白居易非常膾炙人口的長篇敘事詩,全詩以唐玄宗李隆基與貴妃楊玉環的愛情故事為書寫主軸。白居易寫作本詩時,距安史之亂的敉平,又逝去將近半個世紀,楊玉環與李隆基早已不在人世間,那曾經奢華的愛情也只剩茶餘飯後的繪聲繪影,再就是史家的嚴厲批判,以作為後世治國者的殷鑑。
然而有趣的是,詩人白居易抽離了李、楊的倫理角色與歷史評價,恢復他們最本質的身份:一對深深相戀的男人與女人。這份戀情卻是建立在顛覆了倫理(楊玉環原是玄宗兒媳、壽王妃)、超越了年齡(相差34歲),更以國破家亡作為背景,使全詩的悲劇意味濃厚,正扣合了題目的「長恨」。
全詩以「漢皇重色思傾國」起首,表面看似符合歷史評價:唐玄宗因寵愛楊貴妃而輕忽國政,終於誘發安史之亂,使盛唐的輝煌瞬間黯淡瓦解,蔓延全國的戰爭使眾多生靈塗炭,肇因即是李隆基的好色。然而細讀全詩自可發現:白居易絕非以詩歌來符應史評,可能正恰恰相反,白居易以「重色」寫出了功成名就背後的虛無,觸碰到人性的幽微深處。
李隆基是經歷了複雜宮廷政爭(武后新朝、韋后結黨亂紀、太平公主干政),才得以登基為帝,經歷了勵精圖治,使內政清明、邊境夷狄臣服,奠定超越貞觀之治的開元盛世;功業成就都是其他帝王罕能所及,也是李隆基歷史定位的頂峰。但白居易巧妙地藉著「思」,偷窺了光環的背後,看似擁有人間所有美好的帝王,心靈深處卻是孤寂的;當難以饜足的渴望遇見「回眸一笑百媚生」時,或許青春與美喚醒了李隆基生命本質的才華洋溢(擅長音樂、熱愛文學藝術),然後匯歸出驚天動地的熱烈情感。「思傾國」背叛了道統、政治倫理,但,卻完整了個人;可以批為昏庸自私,卻也是李隆基真實的選擇。 從「芙蓉帳暖度春宵」、「承歡侍宴無閑暇」,到「春從春遊夜專夜」、「盡日君王看不足」,在各種感官的享樂、美的耽溺、精神的極致歡愉下,隱伏的卻是撇棄道統的悲劇、命運之輪的悄然滾動。 當「漁陽鼙鼓動地來」、「六軍不發無奈何」時,曾經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楊貴妃,又怎能料到面臨死亡的時刻,所有的富貴榮華與恩寵歡愛亦如雲煙,飄散如此迅速,只落得「花鈿委地無人收」,草草掩埋。貴為帝王的李隆基,不但無法盡到丈夫保衛妻子的責任,關鍵時刻,還需要她以藐小生命作為祭品,消弭岌岌可危的政變、漫天席捲的怨憤,以保全自己的生命與李家江山,更杜絕史家的悠悠眾口。「君王掩面救不得」,是不忍,有不捨,更是深深羞愧。 偌大的戰事不就罪責一名禍水紅顏、一名嗜美老翁?不就從歷史驅逐到文學的虛幻國度?巍巍宮闕不乏野心政客,道統自有正義之士維持。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所有景物都是傷心的觸媒;「鴛鴦瓦冷雙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獨活卻得面對日日夜夜的羞愧與思念,更難堪的是:「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如果深情依舊繾綣,何以吝於夢裡的半晌相聚?或是無法諒解賜死的有恨?對苟活的唐玄宗而言,又何嘗不是無盡的折磨與悔恨? 因此白居易根據唐玄宗引道士招魂的傳說,創造了天上人間、生與死的再相見,以「含情凝睇謝君王」消釋掉所有的憂慮與懷疑,稍稍寬慰了玄宗的相思之苦。「唯將舊物表深情」,楊貴妃將貼身配戴的金釵與鈿盒拆為兩份,作為真情不變的信物,也作為終能聚首的牽繫,以「心似金鈿堅」作為承諾。「舊物」有體溫、有氣味、有私密,有觸覺的所有記憶,當然比任何名牌新品更有感覺。 短暫的相逢終需別離,但至情愛戀又何懼於時間、空間的阻隔?在夜半無人的長生殿裡,堅貞的誓言「兩心知」便已足夠:「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即使化為無法言語的鳥雀、化為沒有知覺的草木,即使遭到世人唾棄、史家批判,即使地會老、天會荒,合為一體的企盼永不改變。「長恨」背後驅動的是極致的愛,或許才是俗世永遠批判的憤恨、嫉恨與怨恨……。 白居易雖然擅寫諷諭詩,他的好友陳鴻也說:「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於將來者也」(《長恨歌傳》)。「垂戒來者」才能符合道統,才能傳唱久遠;但深感興趣的卻是:讀者被<長恨歌>真正觸動、真正嚮往的情感是什麼?真正喜愛、感動的詩句是什麼?恐怕並非諷諭與垂戒,可能正是那超越世俗的愛情本質,及那柔軟優遊的燦美! 文學、藝術家經常以作品挑戰主流價值,但其實也無需擔心道統因此而崩毀,更無需擔心人人「從此君王不早朝」;然而在文學藝術的挑戰與叩問下,人性空間的多元面向與可能反因而打開。多了一份柔軟,自然少一份僵化、少了許多對抗,也許正是文學、藝術在人文世界裡極其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