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114 天地的獨白──陶淵明<形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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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114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天地的獨白──陶淵明<形影神>

通識教育中心 李玲珠助理教授


天地長不沒,山川無改時。……願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辭。 形贈影

……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立善有遺愛,胡可不自節。 影答形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神釋


面對長空的寂寥,李白曾寫下「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這是詩仙的灑脫與幽默。但李白並非第一位和月亮、影子交歡共舞的詩人,早李白三百多年,一樣不遇、一樣避世的陶淵明,也曾寫下詩作<形影神>:一段身體、影子和精神的對話,是詩人遺落在人間最孤獨的私語;在最深沈的孤獨裡,卻也是詩人超越生死困境的宇宙壯遊。

全詩分為三個部分:形贈影、影答形、神釋,其實是三個層次的自問自答,在每一道問答間,追索生死的大哉問。

「形贈影」點出生命的根本悲劇,即是所有的「把握」、「存在」實際都在生滅當中。透視人生的汲汲營營,不外乎世俗的功成名就、形貌的青春姣好、情愛的天長地久……,但終其一生的努力與享有,仍然敵不過衰敗與消亡;既然命定如此,不如「得酒莫苟辭」,及時行樂,享受每一刻的真實擁有,讓存在的豐厚度達到最飽滿的狀態,就是珍惜生命的妙藥。

「形贈影」的觀點也代表魏晉時期許多人服藥、飲酒、縱樂風氣的成形原因;放諸現代社會,不也充斥著各種刺激感官、肉體享受的物品或遊戲?但當狂歡過後、高潮退去,不仍是孓然一身?痛苦與荒涼不也存在依舊?

影子瞭解形軀的孤獨與徬徨,提醒他:形、影是不分離的。在樹蔭下,影子彷彿不見了,但只要回到陽光下,不又如影隨形?影子的存在不正和死亡的存在一樣嗎?當靜默時、心思聚焦時,當放下所有的經營、刺激時,終會發現死亡和影子一直存在,從來不曾離去,如何擺脫呢?所以影子建議「立善有遺愛」,擴大自身的存在,造福人群,在不同的生命裡可以延續小我的存在。

「影答形」的觀點正呼應了儒家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都是讓生命永恆的方式。立善遺愛依舊是現代社會重要的穩定力量,也是教育體系中強調無私奉獻、關懷人群的圭臬。但如果努力立善卻得不到讚譽,甚至遭到誤解時,現實中的「人言可畏」足以立時崩毀生存的意志,多少自殺的社會新聞不就與此有關?

「形贈影」、「影答形」都各有盲點與危機,陶淵明再向上翻出「神釋」。釋是釋放,向宇宙自然釋放出自己──形影神,陶淵明要我們好好地審讀宇宙自然這部大書,也許就會發現人類過度地自我膨脹。

人類妄自訂下善惡、賢愚、壽夭的分野,妄自訂下主流價值的遊戲規則,然後逕在這個二分的舞台上或悲或喜,在他人的眼光中蹉跎憤懣,在無人理解的寂寞中垂垂老矣,在驚恐失去的哀傷中孤獨死去。然而,人遠自然,自然卻不曾真正遠去,「縱浪大化」是重新回歸宇宙常軌,看日昇日沈、看花開花落,在單純的素樸、原始的泯合中,何憂何懼?在寧靜中等待「應盡便須盡」,確實也「無復獨多慮」了。

研究室桌上一幅簡單的畫,白紙上,四筆完成:風平浪靜的海面、一葉小舟、淡淡漣漪。是老師在打坐後、極靜的生命狀態下揮毫即就,他將畫送給我,囑咐我: 當你非常悲傷時,看看畫;當你非常高興時,看看畫。

我明白,是功課。握緊拳頭,什麼都沒有;打開手掌,原來──都在。


後記:

近日身邊數位朋友、學生皆遭逢無妄之災,盡力於工作崗位上,卻得面對無妄的檢舉與調查,甚至上法院;聽著他們傾訴人間世的不公與莫名,感覺著理想受挫的憤怒與沮喪。我無言以對,只有默默相陪。

職場上的周旋、人際間的應對,教科書裡的真善美無法包舉;但人性的幽微、甚至黑暗如此赤裸呈現時,還是只能明白。僅以淵明的<形影神>相贈,「不喜亦不懼」的深深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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