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102 【高醫文學獎散文第一名】時間翻頁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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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醫文學獎散文第一名 】

時間翻頁的速度

醫學四 黃世綱

1 晚霞一點一滴染透了向晚的天空,幾朵流雲乘著風,往西邊飄去,追趕夕陽像是追逐一顆亮橙色的皮球。

「快傳球呀!」

「這裡!這裡!」

「喝!」男孩起腳,射門,球卻被守門員牢牢接住。從中場直奔球門,他好不容易閃過兩人,卻沒能得分。

「好累,我休息一下。」男孩累透了,滿身大汗,跌坐在草堆裡,濺起陣陣好聞的青草味,他抬頭,大口大口地呼吸,望著西邊,看流雲追逐夕陽,將那顆亮橙色的皮球帶往天空的另一邊,最後被萬壽山牢牢接住,沒收。

「今天就練到這吧!」隊長說。

「時間過得真快。」男孩意猶未盡,走向自己的書包,發現裡頭的書竟散落出來,厚重的解剖學圖譜封面沾了些泥,他又發現,那本散文集也躺在地上,袒胸露肚似的,書頁被風急速翻動,啪嗒啪嗒,好像整本書被風反覆讀了千遍萬遍。

時間翻頁的速度,或許更快些吧?轉眼間,七年的醫學生生活不知不覺就過了兩年,期中考忽然就近在眼前了。 男孩拿起散文集,拍拍書封上的泥土。那本書是前陣子唸書唸得煩,索性到高雄火車站前的書店晃晃,無意間遇到的,為此,家中不富裕的他還省下了幾餐飯。

打開書包,他在厚重的課本間挪出一些空間,小心翼翼地把散文集收好。

2 到學校晚自修之前,爸拿了本散文集給我。

爸說,這是他最喜歡的一本書。二十多年前,他仍是個醫學生,當他面對那些難以記誦的醫學專業名詞而感到欲振乏力時,這本散文集就是最好的定心丸。讀過之後,可以穩定心神,繼續面對艱深難解的醫學知識。

「學測快到了,加油!」爸笑笑,拍拍我的肩膀。

那段時間,生活就像書包一樣,被霸道的總複習參考書和學測模擬試題撐得鼓脹。晚自習之前,我習慣先讀幾篇散文,穩定心緒,於是硬把這本散文集從擁擠的書包裡搶救出來。

「《曉風散文集》 曉風 著 道聲百合文庫」

書的封面散置著幾個舊甕和粗糙的石器,色彩不鮮明的圖片像是在說悄悄話,隱隱透漏出那年代古樸的氣息。封底附上的雖然是作者的黑白照片,但仍看得出她圍了條花色絲巾,胸前別了朵花,帶了副大大的眼鏡,露齒而笑。整本書散發著陳舊的味道,裡頭用的雖是老式的鉛字印刷,不過,時間的掏洗並無法掩去作者書寫當下,筆尖洋溢的年輕氣息,那是一股對生命和世界充滿好奇與感懷的熱力。爸,就像年輕時的你一樣吧?

其實,現在就算在二手書店,也很難在架上看到這間出版社的名字了。

儘管爸沒說,我仍可從封面樸素的圖片、印刷形式、封底作者的黑白照片以及出版社名稱猜出這本散文集的年歲。將書拿在手上,真像是捧著一個遙遠的年代。那時的生活是怎樣的呢?爸是在怎樣的情況下,遇到這本書?當他讀著這本書,心情又是如何?

對這本散文投以無聲的疑問,當然不會得到答案,我只好在心底揣想,讓問句發展成一段段幻想中的場景,這麼做時,我彷彿能在攤開的書本中看見年輕時的爸爸,隨著我任意翻動的書頁不斷奔跑,跑過字裡行間,跑過他的青春歲月,跑進我想像的膠捲中,成為我腦袋裡正播放的,一部古早的電影。

回過神來,瞥見作者照片上的笑容,遂覺得整本散文集,正對著我微笑。

爸曾說,當年他買的原文書和課外書,由於沒和爺爺溝通好,在搬家時大都分送給了鄰居,有些甚至被回收掉了,剩下的幾本之中,他最喜歡的就是這本散文集。

如果一本書在我們閱讀時,儲存了當下與其對話的心情,那麼頁裡夾藏的,都是記憶。一本書,其實就是一個年代。人從年輕邁向中年,從中年逐漸往老年遷居時,時間將哪本書回收掉了,將哪本書送給了別人,我們也無從想起吧?那些消逝的,在腦袋裡已是一片空白雜訊,沒有任何線索供我們提取回憶,而那些剩下的,就像我手上拿著的這本《曉風散文集》一樣,微微漾著舊日的氣息,像是要說什麼,又,什麼都沒說。

翻開書本,發現爸爸的註解與眉批,被劃上側線的句子與段落,大概是讓他產生了共鳴。讀著那些被加註了的句子,竟真的像是在閱讀年輕時的父親。

發現自己落入幻想太久,我將書闔上,把思緒拉回,解決了幾道練習題,但我一想到,有個久遠的年代被我擱置在參考書旁,就無法按捺自己的好奇,而且生命與那些淺薄的考試孰輕孰重,已是很明顯的了,與其短視近利,不如細細品味生命,於是,我又拿起了書翻讀,發現一段爸特別註記的文字:「……名字是天下父母滿懷熱望的刻痕,在萬千中國文字中,他們所找到的是一兩個最美麗最醇厚的字眼──世間的每一個名字都是一篇簡短質樸的祈禱!……」

我在心底默唸自己的名字,想像我呱呱墜地時,爸將我高高舉起,感動地唸出了我的名字。

這篇文章,是寫給準醫學生的,其中包含了作者對他們的期望,期許榜單上即將成為大一新鮮人的一百二十個名字,在往後七年的醫學教育裡,能夠成為有德的醫者,以及做個真正的「人」。

讀畢,我在書的最後一頁,發現爸的筆跡,上頭寫著K.M.C.以及,他的名字。

這是爸的習慣,他除了會在原文課本側邊蓋上自己的印章,也會在藏書末頁寫上自己的名字與學校,畢竟,二十幾年前仍是個物資不豐的年代,在書裡簽上自己的名字,比較不容易被有心人隨意佔有。

之後,在我面對接二連三的模擬考而感到心煩意亂時,只要打開那本散文集,默讀幾篇散文,就能稍稍安撫躁亂的心緒。

和爸一樣,我也選擇了醫學系當作第一志願。幾個月後,學測結束,我得到推甄的機會,接下來幾週,我不斷地練習口試並修改自傳。放榜當天,我在榜單的右下角,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當晚,我從架上抽出那本《曉風散文集》,在書的末頁,爸的名字旁邊,寫下了K.M.U.以及,我的名字。

3 爸,這所學校已經從原來的醫學院改制成醫學大學了。

推甄錄取後,我們雖然利用週末到了這所大學,但因為要拜訪朋友和親戚,只大略將校園逛過了一遍。我搬進學校宿舍時,你也因為抽不出空,沒能和媽媽一起來。

你常常說,一定要找個機會,回來看看母校到底變得怎麼樣了。你說,當年校園裡只有三棟校舍,學生宿舍和附設醫院仍在施工。

其實,當我穿梭於舊三棟要去上通識課時,常想到,當年你應該也像我一樣,踏著急促的步伐,趕在老師點名之前跑進教室。我甚至幻想,當我走在舊三棟的走廊時,會不會在下一個轉角,不小心撞上年輕的你?有一次下課,我獨自漫步於舊三棟之間,忽然感到肩膀被拍了一下,回頭,卻一個人也沒有,我四處張望,爸,該不會是年輕的你在跟我開玩笑?冷靜之後,我才發現是落葉在惡作劇,大概是我太愛幻想,才會被季節作弄。

後來你終於來了,獨自一人,出現在我宿舍門口。

因為媽媽和妹妹沒跟來,你暫時卸下一家之主的身分,離開了工作上的紛紛擾擾,以一個畢業生的身份回到母校,探詢過往的回憶。你或許是來找我,又或許,是來找當年的自己。

「學長。」爸,或許我該這樣稱呼你。

學校外頭,已經不是當年的農田和土地重劃區了。時間改變街景的速度讓人驚愕,現在校外是數十米寬的四線道,人車熙來攘往,商店林立,十全路上有家樂福、電影院、肯德基,再過去一些,還有屈臣氏金石堂星巴克和麥當勞,甚至,有一棟五十層的商業大樓!

爸像是一個惶惶無措的小孩,站在街口,不知眼神該往何處聚焦。

爸說,想看看平日我都去哪裡吃飯,於是我們到了便當街。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爸彎進一條小巷,左右張望且喃喃自語:

「奇怪,應該是在這邊,還是在那邊,不對不對……」

「你在找什麼?」

「我在找以前住的地方呀!這是哪一條街?」

爸帶我在熱河街上來往搜尋,但巷弄和門牌像是在撒謊似的,爸怎麼也找不到以前的居所。在謊言中穿行許久,最後,我們站在一棟四層樓的建築物前。

「應該是這裡,我在這裡一直住到畢業,房東對我還不錯……」爸說:「只是,不知道房東還在不在?」

吃完午飯,回到學校,我帶爸參觀新完工的圖書館,這棟被同學們戲稱為「水族箱」的建築採用大面玻璃,極有設計感,簡直像一件藝術品,大廳擺著將近二十台使用液晶螢幕的電腦供學生自由使用。

「你們的環境,真的比以前好太多太多了。」爸說。

黃昏,我們坐在操場旁的橫椅上,看到有一群人奮力地挪動球門,似乎準備要比賽。

「以前,我們常常踢球踢到很晚,」爸說:「都踢到太陽快要下山了才回去。」

「我一年級時也踢足球,還得了新生盃冠軍喔!」我笑著說。

「喔……喔……不錯呀。」爸似乎沒聽到,隔了一段時間才回應:「我們那時候,最快樂的事,就是坐在草地上看夕陽慢慢落入萬壽山,你們現在大概看不到了,」爸將頭探向西邊:「都被大樓擋住了。」

我突然想到,實驗課本底頁裡學長姐的簽名。

從十幾年前開始,每結束一年的課程,學長姐會將課本傳給學弟妹,於是,課本裡就會躺上一個新的名字。好幾個名字整齊地躺著,像時間的腳印。

我能從實驗課本上那些並排的名字,測量時間行走的速度,可是,在那本《曉風散文集》裡,我和爸的名字之間,是一段空白,難道時間一跨步,二十幾年就過去了?

爸,此刻併肩而坐的我們,就像散文集末頁我們的名字,雖相隔不過幾公分,彼此擁有的已是不同的視野。你眼中的校園,染上了你的記憶你的青春,曾經濃烈的色彩,被時間反覆翻讀之後,逐漸褪色,而我,是一滴鮮豔的顏料,擁有一整面空白的畫布,畫布上仍是未落筆的美麗風景。

「走吧,去吃晚飯!」爸說。

離開時,我在大樓的間隙,看到夕陽被萬壽山牢牢接住。

4 隔天,爸回去後,我從書架上抽出《曉風散文集》,把特別喜歡的文章再讀了一遍,又拿出另一本《張曉風精選集》隨意翻閱。這本散文集由九歌出版,出版時間恰好是我考上大學那一年,封面和印刷樣式都比《曉風散文集》新穎,書封夾頁裡附有作者的彩色照片。

雖然今日的攝影技術已能沖洗出彩色照片,但照片裡的作者卻不像當年黑白照片裡的她一樣圍著花絲巾那般青春洋溢,反倒身著一席樸素的黑裝,頸上戴了條白色珍珠項鍊,擦了淡淡的唇色,抿嘴微笑,散發一股沉穩含蓄的氣質。

我把兩本書一併放回架上,讓黑白照片裡的作者與彩色照片裡的她,隔著一張紙的厚度凝視彼此。二十多年,也不過就一張紙的厚度。

而時間翻頁的速度,或許更快些吧?



編按:作者父親為黃烈堂校友,畢業於本64屆醫學系,目前為花蓮的執業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