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231 <體膚小事>誌【臀】~熱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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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231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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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膚小事>誌【臀】~熱臀記

本校校友 黃信恩


每天醒來,我和城市第一接觸的部位是臀。

有好幾次,我往通勤電車空位坐下時,突然感到一股熱流,觸感鮮明,不斷往體膚散發著。於是我起身,轉而站立,或另找空位坐下。

在高雄,我常觀察到:即使捷運車內有空位,許多乘客仍選擇站立。而且,禮讓座位的年齡會下拉,許多看來不及六十五歲的長者,就在捷運裡經歷了讓座,意識到老化的事實。這裡的乘客似乎有一套乘坐典則,屬於這城的,既禮貌且客氣,和許多大都市的地鐵很不一樣。

或許再幾站就下車了,人生不因貪圖那一、兩站的距離,於是選擇站立;或許近日臀圍略有增長,與牛仔褲關係緊張,得多站少坐;或許不想與對座的人相看兩不厭,不想和怪叔叔並肩而坐;更或許是這城市的寬疏從容,養成居民不與時空競爭的個性。

我也是一位偶棄座位、選擇站位的乘客。但我不坐,是因為椅上餘留的臀溫。

臀溫,是壓抑在底下的熱情。暗中燃燒,只能意會,不能言說。

臀溫,把座椅弄活了,它賦予了座椅生命力。這不明的能量,總在椅上拼湊著、還原著上位乘客的故事—臀圍、體質、代謝率或脂肪厚度。有時,還夾帶淡淡潮濕、假想的屁味。

臀溫,是通勤常規裡一個突發的空白。我常誤坐燙椅,驚覺自己已在几淨之晨,和人群有了最貼近的體溫交換。這輕盈好動的雜質,常令我感到難安,好像有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往體內私密地滲透,融為身上一部分。這陌生人遺留的氣流,總讓我決定起身。

那是誰的臀?血氣方剛,按捺不住;這是誰的臀?不慍不火,情感低平;這又是誰的臀?殘喘將熄,復歸冰點。

冷卻的、溫和的、火爆的……我在公車、捷運、電車上,接觸過各式臀溫,想像一朵朵環肥燕瘦的臀。

有天,我收到一封疑似色情網站寄來的E-mail,標題寫著:「Wow, beautiful buttocks in Rio de Janeiro !」(里約熱內盧的美臀)。仔細看才知道是小古群組寄信寄來的。

小古和我同齡,華人,生於舊金山,18歲返台,現在是一間咖啡店店長。認識小古是個偶然,因為曾在報上寫了一篇和左營相關的文章,刊出後被一位女記者讀到。兩年後,她和電視台攝影師,南下拍攝紀錄片,找我按文循線走訪。

攝影結束後,記者選了一間咖啡店對我進行訪談。店長就是小古。小古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膚色古銅,右臂有太陽神刺青,左耳有紫圓耳飾。喜歡旅行、混酒吧、衝浪。整個人就很墾丁。

那陣子,小古沉迷於單眼相機,索性就和幾位舊金山老友一起到巴西海灘攝影。

對於里約熱內盧,我有太多直覺來自電影《中央車站》。影片中,這座六百多萬人的城市,畫面擁擠、弱肉強食,人的私欲與防範如此強烈。但當小古說他正在市區某間Samba club,一邊聽live演唱,一邊寫信,我才醒來,里約熱內盧不全是《中央車站》那樣,反而是很小古的,像他會去旅行的那種城市。

看著小古傳來的相片,每一張都是蠢動的肉體—男男女女,從海灘、街頭、酒吧,甚至貧民窟,肩胛、臂膀、胸膛、乳溝……露著,搖著,扭著,擠著,清一色的古銅肌膚,就連臀部也是。

即使穿起牛仔褲,少了肉體的曝光,也是合身迷人。小古特寫了幾張牛仔褲下的臀,圓潤豐美,盡是誘惑。

似乎有什麼信念在規律著里約。我發現,在Copacabana海灘,人人腳底都是一雙flip flop,女子卸下緊身T恤與迷你褲,換上唯一穿著—比基尼。

比基尼,巴西海灘的制服,心照不宣的公約。

彷彿在這裡,女性臀部是不允許被布料遮覆的。整片海灘陷入泳裝的剪裁瘋癲,永遠在線條、布料、與色系上有著未完成的革命,像熱帶雨林的樹鳥,攤開羽翅,追求感官亮麗,深怕被遺漏。

然後,曬臀。

其中有張照片是女子一字排開,穿著鮮亮比基尼,俯臥沙灘日光浴。這些臀部勻稱飽滿,火辣又清涼。

有天,小古在街頭派對認識兩位巴西女孩,她們一邊喝Caipirinhas,一邊大方地討論豐臀手術。翹、彈性、緊實是她們的豐臀要點,這裡技術成熟,強調將肌肉植入臀部,不再以外來物充填,提供更扎實、自然的臀。

如此沉迷於臀姿的城啊!無時無刻都在呼喚人性的欲望。巴西在我的字典裡自然是很臀部的。

我清楚記得那一幕:二○一○年世足賽,巴西敗給荷蘭,幾位巴西球迷排成一列,脫褲,對著鏡頭向世界露出屁股,抗議輸球。

盯著這畫面,我不禁要想:為什麼要以露臀來抗議?這背後透露的訊息又是什麼?

或許,臀就是人體的熱度所在。人們在臀上彩繪國旗,以臀當面,一同驕傲,一同悲憤。臀該是熱的,沸揚的,帶著一點衝動與不理智。

所以,巴西人的屁股比較燙嗎?

有時在通勤途中,誤坐殘有餘溫的椅上,我會想起小古的巴西經驗,然後不禁要想:里約熱內盧的電車椅上,存在怎樣的餘溫?

「在通勤里約的火車上,你絕對感受不到臀溫,因為座位早被占滿。」小古曾在店裡和我聊到。

或許,在中南美,最能直接與臀觸碰的場景是飛機。

我想起小古說過的飛行時光,台北飛東京,東京飛紐約,紐約飛里約。美國航空。二十多小時的時光就懸在地球上空,一個窄小的椅位上。

我想像那椅位,吸收數十小時的體溫,能量不斷蓄積,烈火中燒。

但讓小古困擾的卻是快脫臼的手臂。他坐在機上中央靠走道的位置,理當進出方便,卻不斷被路過的臀撞著,擦著,推著。乘客也好,空姊也好。那是與臀零距離的班機。

「你能想像被坐了十小時、剛起身的屁股撞到臉頰的感覺嗎?」小古就這樣被一位最中央座位、體形龐大、整路打鼾的中年男子,在借道往廁所的途中,臉部正撞大臀,眼鏡位置因此歪斜了。

那是世界上最熱最痛的臀,在飛往里約的途中。小古記憶猶新。

至今,因為工作關係,我時常往返高雄台南,在電聯車座椅上反覆臀溫的接觸。

有個假日,一位阿嬤大剌剌提著魚菜進入電車,朝某空位走去。她銀灰短鬈髮,金色細耳環,O形腿,樣子看來善於處理家常。

阿嬤嗓音亮,無視車上人群,在坐下時突然大嚷:「燒!」然後起身,眼神盡是疑惑,往附近空位移動。

此後,一直到我下車前,那座椅始終空著,彷彿所有人都接收到這則被阿嬤張揚的椅上臀溫,與它保持距離。

是誰的臀留下的?眾生緘默,無人指認。翹臀的窄裙女子嗎?生產眾多、臀圍寬大的婦人嗎?背黃埔包、臀部結實的軍人嗎?還是那位臀肉乾癟的閱報老人?我不斷回想剛才車上的來去人群,卻想不起來。

列車持續前行,盯著那無辜又局促的空座椅,我彷彿感受到它寂寞的熱情。到底是誰坐過?我努力地回想,臀就在椅上忽明忽滅,忽冷忽熱,像一段曖昧而艱辛的戀情。


  • 編按:作者黃信恩為本校醫學系校友,1982年生,現事醫療。喜歡以文字思考生活,寫作散文與小說。作品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等獎項,並入選年度散文選。著有短篇小說集《高架橋》,散文集《游牧醫師》及最新著作《體膚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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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信恩醫師將視角拉回近身的體膚,慢慢地思索著、感受著,歷經四年書寫,八萬餘字的體膚小事終於在文字間展枝吐葉。髮是他身上最敏感的地方,耳是最獨裁的,脣最富可燃性,肩具有小說的特質,腰則是用來割讓與租借的領土;他的鼻腔藏著一本曆簿,他每天與城市第一接觸的部位是臀,他從腕上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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