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238 ＜ 【2013高醫文藝獎暨孫禎民醫師創作獎 小說組第三名】《用餐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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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237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2013高醫文藝獎暨孫禎民醫師創作獎 小說組第三名】
用餐時刻
醫學系 趙映程
午後的日光斜照，擱淺在無人翻閱的日曆上。
上頭的日期停留在一個多月以前，那是一場車禍導致分崩離析的悲劇。自從妹妹死了之後，曼莉便每天煮著妹妹最喜愛的青椒炒肉絲、日式藥燉排骨與紅燒東坡肉，憑弔再無法接續的姊妹之情。
曼莉小時候隨著母親改嫁，與經商的父親一同組成溫馨的家庭。後值世界動盪，金融風暴席捲全球，爸爸經營的公司也受波及倒閉。失去生活重心的父親從此嗜酒成性，醉後便不分青紅皂白盡是一頓毒打，逼得母親抑鬱而終。曼莉則帶著新生的妹妹逃離這可怕的夢魘，在另一個角落重新開始。
曼莉為了照顧妹妹，從小便練就了成熟獨立的本事。為了分攤家計，曼莉結婚的早，嫁給了一個精明能幹的男子，希望有了支柱便能幸福地度過一生。她永遠記得妹妹不愛吃太鹹的菜，所以每次下鍋前總是斟酌再三。半分糖、三分鹽、一分味精，起鍋前要瀝乾、不要加蒜，並灑點香菜。曼莉揀選一些耐熬的大骨放入鍋底，再轉身將切好的肉絲滑入炒鍋，倒入一些香油，拌入蔥花、薑絲、碎椒，在火勢漸大之前完成調味。
妹妹往生第四十二天，按照禮儀，該到佛堂上香。曼莉撥了撥濡濕的瀏海、按了按額上緊繃的皺紋，炎火的熱氣讓她筋疲力竭，宛如在叢林中跳躍過久的小白兔。緩緩舉起香，一些餘灰隨風散落，如冬日城外的落雪，輕覆寂靜的桌檯。曼莉口中念念有詞，久抑的悲傷如一條揪心繩索，在思念中愈綑愈緊。不論曼莉如何祈求祝禱，心中牽掛的都是離她而去的妹妹：「唵嘛呢叭咪吽，求求佛祖保佑，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她總是一遍遍數著手中的一百零八顆佛珠，彷彿輪轉過一回，便能消除人間種種的苦痛和煩惱。
悄聲踱回廚房，曼莉切下一些類似指頭的肉塊，想起食譜上一些看似囉嗦的秘訣：「醃點鹽可保留風味，帶骨的尤其更香！」她在心中盤算著到底該用爆炒還是藥燉，而回憶像一個看不見底的深淵，毫無預警將人吸入，美麗得令人窒息。一個微雨的午後，曼莉提早下班，只為了在妹妹生日當天燉一盅山藥排骨補身。輕輕轉開門鎖，房間氤氳著一種淡黃的色彩，曼莉瞥見妹妹身穿自己喜愛的衣服，坐在她老公腿上，含情脈脈地在耳邊說悄悄話。曼莉突覺眼前一黑，狂暴的暈眩如山雨襲來，手中的提袋石塊般落下，內中的蔬果滾落一地，如斷裂的珍珠項鍊，諭示著再也無法回去的曾經。
甫凝神，曼莉緩緩將充滿蒸氣的鍋蓋移去，如花肆放的燜肉香味撲鼻而來，鑽進嗅覺深處使人飄飄欲仙。她熟練地夾起那團幾近癱軟、看起來吹彈可破而嬌豔欲滴的東坡肉，凝膠般的油脂開始在精緻的餐盤上迤邐。有那麼一刻，油脂奔流的樣子彷彿車禍後留下的血跡，令人慘不忍睹。曼莉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廚房的油煙焦黑，和著佛堂的燃放的清香，燻得曼莉有些恍神。爐子裡的水氣氤氳蒸騰，往日美好的記憶也在煙霧中，跟著繚繞、旋轉而後崩散。曼莉把頭湊近，像一頭野獸般試圖佔有每絲逸出的香氣。她楞楞地想著，以為只要記得妹妹愈多的習慣，她老公便會愛她更多一點。
關火之後，曼莉坐上餐桌，拾起妹妹在她結婚紀念日時送上的筷子，像優雅的藝術家評論畫般，端詳著眼前的佳餚。而那把躺在砧板上鋒利的刀子，還黏著一些殘餘的肉屑，刀面底下漾著結痂的紫色光澤。
那雙別具意義的筷子在美食前盪著盪著，曼莉猶豫該先試哪道可口的菜餚才好。「我心愛的妹妹啊！你可知姐姐守得好苦！」窗外的垃圾車聲響起，曼莉依舊不予理會，伸長手撈起一些淺褐的肉絲放入嘴中。「等你全部溶在我的體內，就再也沒有人能將我們分離了！」曼莉面帶詭異的笑容，左臉頰的肌肉不斷抽動，眼角浮現一絲淡漠的哀傷，用一種低沉而沙啞的語調說著。
午後的日光已傾斜消失，獨留沉默的風，在夜的輓歌中冥冥迴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