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247【2013高醫文藝獎暨孫禎民醫師創作獎 散文組入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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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247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2013高醫文藝獎暨孫禎民醫師創作獎 散文組入選】


心理系 楊忠霖


天猶未光,單車鏈條與齒輪摩擦的聲音喀啦喀啦地劃破兀自熟睡的凌晨時分,迴盪在熟悉的城市裡。早已數不清騎過多少次的路在眼前展開,像是在迎接我這個求學返鄉的遊子;不過彷彿連街道都已經知道了什麼似的,春暖花開的季節蒙上了一股淡淡的憂傷,只有不知從何處飛來的麻雀在電線桿上吱吱喳喳,議論著這不尋常的靜謐。


春天的早晨還有些涼意,騎過妳最愛吃的那間冰店時我不禁想起我們認識的那個春天。當時的妳因為貪嘴而點了大碗的相思牛奶冰,忘了我們學校晚自習結束已是晚上九點,正是一日轉冷之時;妳漾著蘋果光的臉龐被凍的毫無血色,坐在腳踏車後座抓著我的制服直發抖,直嚷著「下次不敢了」。

那時的妳好單純、好天真,好可愛。

妳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一天嗎?

現在想想,妳我之間還真有著奇妙的緣份呢。要不是國文老師臨時起意,要我們在學測後的第一次立春找尋一蕊初綻的花苞、象徵我們的嶄新未來,我也不會一路尋覓到妳們學校;如果我沒有駐足在校門前那棵緬槴樹下、仰望那朵在樹梢盛放的雞蛋花,因為去輔導室諮商而耽誤放學的妳也不會湊到我的身旁,看看我到底在看什麼。


那朵最後在天黑前被一陣莫名的狂風吹落的小花,跟妳真的好像。不若牡丹的豔麗、玫瑰的嬌美,雞蛋花以純白打底、中間染著溫暖的鵝黃色,樸素中有著淡雅的光采;映入眼簾的妳也是。不像妳的同學們大多濃妝艷抹、裙子折到大腿的一半,妳只簡單地綁了個馬尾、臉上也沒有多餘的妝扮,乾乾淨淨的,卻擁有可愛自然的容貌:一雙大眼睛中漾著澄澈的神采,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個單純的女孩;端正的五官襯著微笑時雙頰浮現的甜美梨窩,讓面前的人也感染到幸福的愉悅。


明白我們老師出的作業後,妳陪著我在樹下的草叢尋找是否有先前掉落的花苞,找到最後一無所獲的兩人乾脆坐在緬槴樹對面的花圃聊起天來。看著我身上的制服,妳興趣盎然地問著我們學校的授課內容,因為那跟妳們技職體系的課程很不相同。「所以你們不用實習!?」我點了點頭,而妳臉上一閃而逝、摻雜著羨慕與無奈的表情卻被我捕捉到:那神情,我也曾在鏡中的自己臉上看過。似乎有什麼事堆積在妳澄澈的眼眸深處,我卻因為才初次見面的關係而不好意思問;因此我將我的聯絡方式抄給妳,希望能夠藉由保持聯絡來了解妳心中的那一塊黑暗,進而陪伴妳走出憂傷、步上光明。

因為妳似乎和我一樣,是個心中有傷的人。

我的個性比較細膩,會注意到許多別人不經意忽略掉的小細節和感受,加上脾氣溫和與貼心的人格特質,容易跟女生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青春期時情竇初開,只要一個男生跟女孩們稍微要好一些便很容易被其他男生誤會成是在拈花惹草,因而經常受到排擠與閒言閒語,造成我很大的傷害和挫折。但經過輔導老師的諮商,我已有一套調適心情的方法,不再受那些惡意攻擊的侵擾。


「哦…」妳沉思良久,右手無意識地捲弄著髮梢,像是在整理一團糾結雜亂的回憶;良久,妳抿了抿略薄的嘴唇、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娓娓道來那段痛苦且仍在發生的霸凌。

那是我們在拾花後的第一次見面,原因是妳想吃某家知名、但是較遠的相思牛奶冰,請我晚自習下課後帶妳去吃。

妳說妳是個單親的孩子。貌美的媽媽被有婦之夫在刻意隱瞞下始亂終棄,真相大白後決定將妳生下來,獨力撫養長大。或許是受從小到大經常會到家中訪視的社工人員影響,妳的個性並沒有因為單親而變得孤僻、疏離,反而如同一個優秀的助人工作者般溫暖、懂得傾聽與願意相信人。妳的成績不錯,但是因為需要半工半讀、沒有多餘的時間補習,少了許多學習的機會,因此無法考上學費較便宜的公立高中,只能利用清寒家庭減免補助就讀離家較近的私立高職美容美髮科,學習一技之長以便分擔家計。


「如果能夠重來,我寧願選擇每天早早起床、搭第一班公車到郊區的市立高職上學,也不要因為離家近而讀現在的學校。」二年級的妳幽幽地說,雙眸望著前方但沒有聚焦,彷彿是想回到兩年前繳交志願卡的那一刻,告訴當時的自己做了這個決定會有多麼、多麼的後悔。

因為那根本不是妳該踏入的地方。

國中時同學間早就流傳那是一間專門培育流氓與援交妹的學校,而從放學時魚貫走出校門的學生們的造型便可略知一二:猶如調色盤被打翻似的,千奇百怪的顏色出現在男生的髮型上與女生的內衣、在刻意買小的貼身制服下一覽無遺;耳環則如同掉落的繁星般在學生的耳殼上閃閃發光。若是外地人在此時打從此處經過,還會懷疑這不是高職、而是社區大學;我們有個新來的老師就這麼認為過,引來早已見怪不怪的我們哄堂大笑。

當妝感與性感成為主流,天生麗質的可愛就成了突兀的存在。

進了高職妳才知道,原來上妝不只可以遮蓋臉上的不完美,連內心的真實也能一併隱藏起來:在廁所不小心的耳聞,妳才知道原來笑成兩道弧形的假睫毛其實私底下對妳不屑一顧;在需要幫忙的時候,妳才明白會綁白雪公主般華麗髮型的人內心不見得一樣善良……漸漸的,妳開始不愛笑了。

因為妳害怕,敞開的真心會再次遭到踐踏,傷痕累累。

因為真心能夠換來絕情。

那天會來跟我說話,是因為輔導老師說不要全然放棄人性、要保有自己的初衷;而身穿外校制服的我又看起來沒有傷害性,妳決定再相信自己一次。

「好險事實證明我是對的。」妳吐了吐舌頭、映著我身影的眼瞳盈著笑意,小酒窩又重新綻放在臉頰上,開心地吃起剛送上桌的冰。

時光飛逝,那年夏天我順利地甄試上大學,空閒之餘便時常跟妳聯絡、了解妳的近況;而妳因為想法有了轉變,也顯得比較不難過了。

暑假就在知了的知了聲中過去,我在北上唸書前和妳道別,妳說妳會繼續學習堅強,我們還打勾勾說只要我回來就會跟妳碰面。

北部的生活步調很快,有時還得停下腳步才能想起自己的初衷;每次帶禮物回去妳都很開心,不過原本氣色不錯的妳卻越來越憔悴,有著靈氣的雙眼開始流轉著一些擔憂。聖誕節的晚餐後,妳說想到我們學校走走;在燈火通明的街道上,妳透露妳的煩惱:實習。

按照職校的課程安排,高三的學生必須到業界實習、檢視學習成果;妳怕出了學校之後,同學們的氣焰會更加無法無天。

踏入我們校門時,我看著那些因晚自習而依舊亮著的教室,回憶忽焉與現實有了連結,決定跟妳分享原本不想讓妳擔心所以沒說、我在大學遇到的衝突。

「其實在大學裡還是有人會討厭我。」

「真的?那你怎麼辦?」

大學的修課方式給了彼此自由。不若國高中的固定上下學,自由選課讓被看不順眼的人不必跟看別人不順眼的人每天綁在一塊,可以藉由投入自己感興趣的課程和活動來認識志趣相投的朋友,豐富彼此的生活。

「那真是太好了!我一定要好好努力、考上一個喜歡的系所,跟合的來的人交朋友!」妳開心地蹦蹦跳跳,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采,眼中的希望閃閃動人,令人動容。

那時我誠心地祝福妳、也真的認為妳一定可以走出一條屬於妳自己的路,能在喜歡的環境認識知心的好友。

當時的我真的那麼認為。

沒想到那竟是我見到妳的最後一面。

在實習時,妳認真的態度和優秀的手藝受到髮廊負責人的青睞,給妳極佳的評價,還向學校建議栽培妳去參加全國性的美容美髮競賽;沒想到妳的努力卻惹來了禍端。班上幾個想代表學校出去比賽、能力和努力卻根本沾不上邊的女同學眼紅,便開始謠傳妳是因為主動和負責人發生不正常的男女關係才能搏得好感;到最後流言甚至波及到妳的媽媽,說就是有妳媽這種不要臉的「查某人」才會生出妳這種同樣勾引有婦之夫的女人。不僅女生最重視的貞節受到污衊、還讓自己最敬愛的媽媽也受到誹謗,偌大的壓力由妳小小的身軀來承擔,早已過度緊繃的那條心弦再也扛不住任何詆毀,「崩」的一聲,斷了。


妳媽跟我說,出事那天妳一如往常地早起準備早餐、幫忙家事,唯獨出門前擁抱她的力道稍微比平常重了一些。妳出門後沒多久,門外傳來急促的救護車鳴笛聲;妳媽原本不以為意,直到接起電話的那一刻,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根據學校的說法,妳是因為地面濕滑不慎從學校頂樓跌落,造成頭顱破裂當場死亡;至於教室在一樓的妳為何能在上課中走到頂樓,校方表示並不清楚,但保證會懲處相關職員、給妳媽一個交代。

將自行車停在妳們學校門口,我找到妳的教室後從門口開始走、踩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到妳看這個世界最後一眼的地方,往下一望:樹和花圃都變的好小好小,被學校清理過的水泥地面亮到能夠反光。

春風迎面,耳畔彷彿傳來妳的聲音,抱歉地說:「對不起,我終究沒能走上我想走的那條路。」

拾級而下,我走到那棵緬槴樹旁,仰望今年提早盛開的雞蛋花。刺眼的朝陽下,一朵雞蛋花被一陣莫名的狂風吹落,在空中飄呀飄的;我瞇起眼睛、伸出手想去接,沒想到就快要接住的時候,那朵「花」卻轉了個彎、拍著翅膀出了校門,朝著我來時的路飛去。定睛一看,原來是隻腹部鵝黃、翅膀雪白的蝴蝶。

目送牠遠去之後,我眼眶中的淚再也忍不住,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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