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62 【校友新書分享】──記學長陳永興,謝謝他耐心地陪我們長大

出自KMU e-News

在2014年9月9日 (二) 11:52由Publish (對話 | 貢獻)所做的修訂版本
(差異) ←上一修訂 | 當前修訂 (差異) | 下一修訂→ (差異)
跳轉到: 導航, 搜索

高雄醫學大學 第62期 分享園地

【校友新書分享】──記學長陳永興,謝謝他耐心地陪我們長大

十九屆校友陳至興醫師


永興是我們高雄醫學院的學長,但他從沒教過我們醫學上的專業知識或經驗,他所啟發或影響我們的,都是在非醫學方面,像政治、文化、社會……等。


高醫位於高雄後火車站的十全一路,舊稱「安生村」的地方,三十多年前的「後驛」相當荒涼,出了後車站,迎面而來的,就是一條空曠筆直的大馬路,兩邊是一些低矮、灰暗的水泥二層樓,以及散落其間的稻田與雜草樹木。那時學校旁也還有許多稻田,上課時,常可聽到蛙叫聲,此起彼落;操場上也可見許多蜻蜓,低空上下飛舞,至於蟬鳴聲,則在六、七月,吵個不停。由中部或北部來的同學,初見高醫周圍環境的荒涼與鄉下,大都免不了大失所望,和想像中多彩多姿、浪漫的大學生活,完全不同。


進入高醫,由於在大一下,即和永興認識,因此,我們班上幾個不是很認真唸教科書的同學,在往後七年漫長的醫學院生涯,才沒有往舞會、郊遊、打麻將等逸樂方面發展。


永興帶我們參加幼幼社,去兒童之家,替不幸罹患小兒麻痺的國小學生,複習功課,作物理治療。


去台南,拜訪大學雜誌的社長陳少廷先生,在他二樓的客廳,我們幾個初上大學的新鮮人,興趣漾然的聽他,以不甚流利的北京話,慷慨痛陳當時政治的不公不義。


大一下,經由江自得學長的介紹,我們認識了當時任職於台灣時報的俞國基先生及陳冷夫婦,我們幾個同學最喜歡去俞先生的家,因為可以知道許多報上沒有登,不能登的政壇消息,可以知道報紙表面消息的背後,是怎麼樣的一回事,我們就像喜歡聽童話故事的小孩子般,以比上課更認真,專注的態度,傾聽俞先生對時局的精闢分析。


不久,自得先北上實習後,就是由永興繼續帶領我們去拜訪俞先生夫婦,雖然他們任職於報社,工作忙碌,作息時間不定,但他們從來也不曾厭煩我們這些年輕浮燥的小伙子,常去打擾他們,俞先生夫婦總是熱誠的招待我們,以簡單的菜、酒、花生、豆干,以及精彩的政治評論,豐富的黨政內幕消息──我們好像在選修「政治系」。


我們也去台南成大找張良澤先生,聽他不平的控訴,在大中國主義下,台灣本土文學與作家的被漠視與醜化,我們後來以阿米巴詩社的名義,邀請張先生來校作純文學的演講,結果,臨時被通知不准舉辦,只好在學校側門外的路加堂(基督教的學生活動中心),就我們幾個同班同學和張先生,圍著一張長方形、簡單的書桌,以談天的方式,談論台灣文學的種種。


當時候最令人期望的聚會就是,我們習慣在期中考後,到台南女中的教師宿舍,拜訪郭楓老師。郭老師雖然年紀大我們許多,但他對文學的熱誠,比年輕的我們要來得更強烈更專注。他總是耐心地和我們討論文學創作的技巧與理論。會後,他常帶我們去,位於彎彎曲曲的小巷子中,一家名叫「小洞庭」的家庭式小館子,叫幾樣菜,喝一點酒,我們幾個同班同學的酒拳,就是在那時學會的,其實我們都不是很會喝酒,只是喜歡大家聚在一起,那股熱鬧快樂的氣氛,因此不論貴的酒,或便宜的酒,只要大家團聚在一起,什麼酒都好喝。


有一次,黨外出名的立法委員康寧祥先生,因開會南下高雄,晚上九點多,永興帶我們去他下榻的華園飯店找他。在小小的單人房內,我們六、七個同學,或坐床上,或蓆地而坐,聽康先生以他獨特沙啞的充滿群眾魅力的聲音,痛訴當年國會的不合理,那天離開旅館,已是深夜一點多,我們幾個人牽著腳踏車,漫步於高雄市區逐漸寧靜的街道,心中的興奮卻一直無法平息下來。後來,康先生託永興,轉送我們每人一本,他寫的「問政六年」。


就是在像這樣一次又一次的聚會,經由前輩的口述,甫擺脫升學主義壓力,年輕的我們,對苦難台灣的重新認知,才一點一滴的逐漸清晰起來。 三十年後的今天,我平心靜氣的寫下這些往事,但在當時戒嚴肅殺的政治氣氛下,白色恐怖的陰影無所不在,要和永興做朋友,要去拜訪黨外的人,是需要有一點小小的勇氣。


台灣民謠如望春風、雨夜花、月夜怨……等,我們從小就會唱。大二,一個深秋起風的黃昏,放學後,大家突然想去旗津看海、看夕陽。在等渡輪的空檔,永興一時興緻來,教大家唱起當時尚屬禁意,禁歌的「補破網」,大家馬上被這優美感傷的旋律與意義深遠的歌詞所吸引,此時,夕陽已殘,暮色漸濃,大家就在迎風而去的渡輪上,一遍又一遍,反覆的唱著。


永興在醫五時,買了一輛中古的五十C.C機車,那時候高醫學生主要的代步工具是腳踏車,我們班上有一百多人,有自己的摩托車的,不到十人。阿米巴詩社每個月都會在鹽埕區的咖啡館,舉辦一次詩評,我們幾個小阿米巴總是各自騎著腳踏車,由學校先騎到火車站的地下道,下車牽著腳踏車,由階梯旁的平滑斜坡下去,再由前車站地下道出來,再騎到鹽埕區,一趟大約要半小時。那時年輕,也不覺得累。永興有了摩托車後,就等於我們幾個學弟也有麼托車一樣,遇有約會,要去印而廠,要去大新百貨公司,大家都會向永興借騎,騎完,就還給他,好像也沒人加過油。我印象較深的是,永興由右肩斜掛著南一中褪了色的綠書包,遠遠地由校門口,兩排高大椰子樹中間的椰林大道,噗噗而來的景像。


大家的暑假,永興辦過好幾次的山地醫療服務團,到霧台到好茶到六龜去服務,當時,我們還是嫩嫩的低年級醫學生,無法看診,只能幫忙發藥,作一些簡單的公共衛生宣傳。除了山地醫療團活動外,暑假中,永興也曾帶我去東海花園拜訪楊逕老先生,去彰化訪問賴和醫師的後代,到了我們醫五的暑假,經由永興的介紹,和王拓先生見面,當時,他是「當代醫學」雜誌的業務經理,負責訂戶的推廣。王拓口才很好,他一和我們見面,就稱讚我們很活躍,很有衝勁,然後他接著說,去年他和台大的醫學生合作,推銷成績不錯,希望我們能比台大的學生更好,那當然,我們雖然考不上台大,但至少在課外活動上,不能輸他們,王拓果然激起我們高醫人不輸台大的決心,那年夏天,我們二人一組,頂著炎炎烈日,汗流夾背的北中南四處拜訪開業的學長以及各大醫院。一個暑假下來,總算爭取到近一百份的新訂戶,王拓滿意的笑著說,我們的推銷成績比台大好,但是不是真的好,大約只有他自己知道。不過,對我們而言,這倒是一次寶貴的打工經驗,推銷所得的佣金,我們全數捐出來,作為兒童之家的活動經費。


永興去當兵的那二年,我們幾個學弟還在學校附設醫院當見習醫師。那時永興當兵的假期很少,天數也不長,往往只有一天或二天。但每次要放假前,他都會先來信告知,希望約個見面的時間,和大家敘舊與討論當前詭譎多變的政局。其實那時,他和琰玉已是非常要好,但他總是會撥出寶貴的休假時間,來看望我們關心我們,決不會「見色忘友」,後來,我也去當兵了,而且也有要好的女朋友,每次一放假,就是搭透早的第一班車,去找女朋友了,整天和她膩在一起,總嫌假期不夠長,那還會時間有心情想到這群我們自嘲為「言不及義」的朋友呢? 永興當醫官是在東港的民家醫務所看門診,有額外的津貼,每次放假回來,都是由他招待我們幾個貪吃的學弟去大圓環的萬龍吃火鍋,或是去學校邊的廟口,炒幾樣菜,喝喝啤酒。有時,他沒回高雄的假日,也曾幾次邀請我們去林邊,一家真的名叫「永興海產店」的小食堂,吃新鮮的海產──大家似乎習慣了由永興請客。


永興退伍後,到台北當精神科住院醫師,先後住過南京東路,杭州南路,安和路等處,他的住處除了是我們幾個學弟,北上時理所當然的棲身之所外,也是當時黨外政治人物的「別館」,尤其是由海外回來,所謂「黑名單」的許多的學者,都曾或短或長的在那邊「打擾」過。我常想,當初永興真該在那間客房,放上一本像醫院值班室內的值班日誌,規定凡住宿者在熄燈入睡前,必將一天的感慨或心得寫下來,以抵住宿膳食水電費。幾年下來,必有可觀。那段日子,我偶而由豐原打電話給永興,就常是當時海外黑名單人士,現在已是政治檯面上頗有名氣的人,所接的電話。


一九八七年,永興推動「二二八和平日運動」,舉辦全台大遊行,有一天即將路過豐原中正路,幾天前我就知道這個遊行,我去買了一串鞭炮及二箱飲料,準備在當天聲援一下,由於這個遊行在當時是一個非常敏感的活動,情治單位有意無意地透露出,一股要抓人的緊張氣氛,親友反對我這樣公然表態支持,所以當遊行隊伍,由火車站方面,熱鬧而來的時候,我只有躲在二樓窗戶後,鞭炮沒放,飲料也沒拿出去,看著頭綁「二二八和平日」白布條,走在前頭的永興,不住的往我家方向看,那時心裡十分難過,對這樣自私、懦弱的自己,也覺得很討厭。倒是在後來的日子裹,永興一直不曾提過這件事,不曾問我:「怎麼沒看到你呢?」──這般歉疚,常會在夜深人靜,自己獨處時,在腦中突然鮮明起來。(自由時報2001.1.16)


enews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