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406 【2020年高醫文藝獎文學類 小說組 佳作】穿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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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406期  人文e館 【2020年高醫文藝獎文學類 小說組 佳作】

穿隧

■醫學系 洪嘉汶

  青已經數不清這究竟是第幾個山洞了。她感到懊惱。

  根據出發前查得的資料推論,自己現下正位於 890公里環島鐵路中最多隧道的路段之一。想來也合情合理,不同世界之間總該有個什麼儀式性的邊界,就像大雄坐時光機時背景有道繽紛扭曲的時鐘路,RPG網遊在地圖切換間必定通過閃爍著螢螢白光的傳送點,巍巍樓宇與啞啞鷗鳴間也多虧隧道,否則又如何能搭起文明與自然間的橋樑。

  而山洞彼側的世界是這個模樣:定速疾駛的車窗外,沐浴在整片金色下的海平面映入眼簾,折出的粼粼波光起伏綿延,連接起數條平行的光帶,一路奔向夕陽終端,消失在大塊大塊的火燒雲中,像末日電影裡會出現的長鏡頭。

  她不禁感嘆這趟長途車開得著實有些久了,久到連過了幾個山洞都記不大牢,也或許一成不變的風景本就善於模糊時間的距離──山海夾道而過,她卻只覺得停滯。鄰座的阿偉說要去洗手間後就沒再回來,八成又去茜的車廂蹭零食吃,青索性要拎起腳邊的行李袋往他座上扔,可阿偉的後背包還佔在那兒,只好左手一邊使勁將包往角落擠,一邊小腿緊挨著沉重的行囊將它往走道推,黑色大後背愈推愈扁、愈壓愈小,最終剩一個口袋那麼大,咕溜一下從椅縫處消失了。青吃力地將布袋提起擱在空位上,畢竟是非慣用手,使用上總不是那麼稱心。

  青的右臂是在穿過幾個隧道後徹底遺失的。之所以稱「幾」是因為她起初還能清楚計數,如今已變得無從確定了。最開始貌似是小指吧,接著前掌,手腕,手肘,逐漸褪到只剩肩部,每過一次隧道就又有一小部分的身體離去。她想起跟茜、阿偉和其他同學們在外國的那數日,每晚都興奮地在飯店床上又蹦又跳,白天更是拚盡全力用五官抓緊那幢幢奇異的殿閣、蜷曲的語尾和陌生的空氣。對一周前的青而言,「教育旅行」四字還只是會出現在行政公文上生冷費解的莊嚴詞彙,未曾想它竟還包含那樣多美好的意涵,還在他們尚且稚嫩的生命經驗裡添了好幾筆難以磨滅的濃墨重彩。

  返家的列車上,青仔細比對著一個又一個洞口標牌:草嶺,2.2公里。大溪,0.7公里。合興,0.9……只要記清楚每一個正確的傳點,將來就能夠按圖索驥再訪那個世界吧!跟所有迷人的角色一樣,她深信自己終究也會成長,出色到足以跨越聯繫空間與次元的秘徑,往山脈與浪礁之外的景緻而去,以至於當現實突然在急彎處過分傾斜地襲來,視野褪得只剩漆黑一片的剎那,她還以為只是又進了另一個隧道。

  她還沒來得及辨認它的名字,因黑暗而敏銳度降低的感官卻格外清楚地告訴她:這個隧道很長、很長。

  眼前再度恢復光明的時候,青看見自己還坐在位子上,但椅背不知怎地竟彎成了山稜的形狀。走道前方雙目緊閉的阿偉緩緩抬手拉開車廂門,腦後插著一塊巴掌大的窗玻璃。

  又一度黑暗駛離,茜平日捨不得開的幾罐小熊餅乾出現在鐵軌旁的草叢,壓扁破裂的紙盒繃不住滿載的內容物,透出穢物般的油漬。

  這回睜眼,青曾經捏緊機票的手指率先離開了她,不久後跟著遠去的她的右臂替她找著了阿偉的黑色後背包,阿偉的父母在一匹突起處狀似人形的白布旁,抱著他的背包哀哀哭泣。

  「到站了。客人您是這站下車嗎?」置物架上的音箱裡,好聽的聲音問青。外頭傳來陣陣清脆的鈴響,似乎還有許多呼喚她下車的呢喃。青明白家已經到了,可前面漏認的隧道太多,迷路的勇者還怎麼闖異世界呢?通往夢想的地圖還沒有補全,而回歸正軌的方法,也只賴下一面標牌的提示。

  「我下一站再下車。」

  引擎重啟的聲音轟隆轟隆。天涯之外,永遠靜止的落日凝視著迢迢長軌上朝遠方前進的潔白列車,橙紅的亮粉灑在偶爾途經的幽暗入口,沿風望去,每個都不再擁有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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