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355 歸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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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355期  分享園地

歸鄉(1)

附院會計室 戴天亮主任

  清晨的天空像逐漸被剝開的魚肚,開著車透窗從道路往村庄眺望,無際的汪洋像一面剛甦醒的鏡子,還殘留傭懶的睡意,遠方迷濛的載著浮在水面的一塊淨土,隔水與村庄相望,那就是村民崇敬的水夫人廟,百年來它的傳說被住在這裡的村民世代流傳!

  沿行這片汪洋邊緣的道路時,棲息在岸邊、廢棄竹棚、報廢電筏上受驚嚇的白鷺鷥,紛紛從水中拔起,夾雜著嘎嘎叫聲,天空瞬間被數百隻白鷺鷥佔據,隔著車窗,小孩好奇興奮的大叫,這是都市裡難得一見的畫面,這動人畫面活生生的映現在他們的眼底!

  這片汪洋的前身,曾是傲視東南亞、稱雄半世紀,位於台灣西岸布袋晒鹽場的一部份,綿延數十公里,一望無際的平坦地形被隔成一格一格棋盤式的鹽田,阡陌交通,烈陽下,雪白的結晶鹽在鹽田裡閃爍像珍珠、似寶玉的晶瑩剔透。 沿小鹽車通行的鐵軌旁是一堆堆小金字塔似的鹽堆,這些鹽堆閱兵式的整齊排列,像在展示著鹽民們用辛勞堆積的成果。

  這個小村庄有一半以上的村民靠晒鹽,另一小半是在沿海養殖蚵仔為生,製鹽會社給這些長年暴露在日曬風吹雨淋下辛勤工作的村民冠上一個低微的職稱,那就是「鹽工」,我父親就是眾多的鹽工之一,這些鹽工躬逢其盛的參與五六十年代台灣的經濟起飛,默默的、任勞任怨的對國家社會作出貢獻,可是,諷刺的是長年以來他們卻在低微清苦、最起碼的生活條件裡茍活苦熬,好不容易把我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一個個養大。

  在這個窮鄉僻壤,也許肚皮比學問重要,村內學童都有相似的命運,那就是在讀書與工作之間擺盪,老師最頭痛的是同學上課的零零落落,很少有全員到齊的盛況,憨泳叔曾理直氣壯對來家訪的老師直說:「三餐都顧未飽,那有閒工夫讀書!」,憨泳叔的話反映諸多為生活掙得精疲力盡村民的心聲!

  我的童年亦無法倖免,傍晚放學後還是褲管一捲潦下去,雙腳站在這片鹹濕的鹽田上,彎著腰、流著汗,把一擔擔的粗鹽收拾進鹽籃裡,然後全家大小推著鹽車,踩著夕陽,把血汗一車車載送進會社裡,換取卑微的溫飽。

  記憶裡的父親,無論何時,只要不在家,除了替村民當乩手關手轎外,那就是在鹽田巡視,諸如水之鹹度、架風車汲水,破損土堤及鹽籃的修修補補,真是忙不完的工作,他把一生獻給鹽田,鹽田有他全心的感情付出,母親生性較為大而化之,她常看不慣的抱怨說:「曬鹽沒有人曬甲這呢頂真,頂真到龜毛程度,連一格格鹽田間的小土堤都要抓得筆直,像用尺量過般,叨不是在比賽有獎金通好領!」,雖然回憶裡仍是滿腹牢騷,不過她的真情裡卻是敬愛成份多於嘲諷,言語中含帶無限的懷念與不捨!

  父親,在我心目中是平凡裡流露著偉大,懂事開始,我就以他是村廟裡侯王爺的乩手為傲,傳統習俗裡王爺選定的乩手是神聖而具使命感,是傳達神明意旨以解決村民疾苦為職志,因此,起壇問事時不能向村民收取紅包,的確,我對這優質傳統頗為認同,畢竟榮耀不是用金錢來堆積的。 父親常說:「吃神明飯像醫生一樣,只要村民有需要,三更半夜也要去,自己工作也要先放一邊!」,這公而忘私的理念一直根深蒂固在父親耿直的腦海裡!

  不知是積勞成疾,或是鄉下醫療知識缺乏而延誤就醫,父親到癌末時才被診斷出肝癌,短短三個月時間,從壯碩如牛的軀殼消蝕成皮包骨,鼓脹著滿是腹水的水缸肚,一家人眼睜睜的、在無助的歲月裡陪著他耗盡殘生,離世前夕,母親淚水如潰堤般,父親平靜的安慰母親說:「囝仔已經飼大漢,沒什米通好驚,尚大代一個人給它找而已!」,父親豁達的話不但沒能讓我們釋懷,反而讓我們這些兒女難過得與母親哭成一團! 足堪告慰的是父親風光的告別式,曬鹽不過是他半生對家庭責任的交代,他的另外半生是奉獻給這個村庄與村廟,廟事委員會對這位曾是神明乩手的感念覆以榮譽的廟旗,曾受過父親恩澤的眾多村民在告別式時放聲嚎哭,真情流露他們悲痛惋惜聲音及串串懷思的眼淚‧‧‧

  母親常對我們說:「您老爸真不值得,做到死才得以放下,連親手養殖的蚵仔都無法收成,這片鹽田也只有任其荒蕪!」,父親一生依然承襲先民的傳統,工作到倒下為止,在這裡老人沒有退休的權利,只有無窮盡的付出,但諷刺的是拼了一輩子,還是在求得溫飽的夾縫中掙扎,看不到得以安然放下的堂皇!

  的確,生長在這卑微的鄉村,有做才有得吃的宿命,那家那戶不是如此?安回伯用「碗公還未掀開,不知道骰子是幾點?」來形容靠天吃飯、與海搏鬥的凶險,養在大海的蚵仔、在鹽田裡的鹽,那怕是刮風下雨都足以奪走辛苦的一切,生活在這僻靜村庄的村民們,靠的是堅毅的生命力與樂天知命的豁達,歉收時也只能笑笑,恨命莫怨天!


  • 編按:本文轉載自串門企業出版之《浮光掠影》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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