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159 【散文第三名】溯流
出自KMU e-News
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159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2010年高醫文藝獎暨孫禎民醫師創作獎 【散文第三名】溯流
溯流
醫學三 吳兆偉
漆黑的教室裡，只剩投影機的光影流動，只見投影幕上，桑椹似的肉球不停的變化著，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內翻外轉進而初顯人形，你望著投影幕上眼睛半閉、鼻孔外翻神似青銅鼎上獸紋的臉孔，竟覺得彷彿穿越了遙遠的時空，面對著還在母體孕育的自己。
在你眼前上映的是一齣名為「生命」的鉅作，你不禁感到自己是何其幸運得以在如此年輕之時就得以見證生命、了解生命，進而學習如何治癒生命，然而當你透過你的所學越接近生命的本質，似乎就越不了解生命。錯綜複雜的生理結構可以解釋你的身體組織，卻沒有辦法告訴你，你的靈魂來自哪裡？你急切的想知道，在你生命的源頭是否還存在著一些你存在的理由，而不是所謂精卵相遇的偶然可以解釋的。
於是，你將你的生命開展成河，試圖尋找那遙遠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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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總是所有記憶的起點。
不知是第幾次了，你枕著窗邊狹窄的窗臺，奔馳在台中與高雄間的軌道上，似乎從接到入學通知的那天，你的人生就猛然的轉了個彎，註定要在台中與高雄兩地擺盪。
母親總說，台中的孩子是天生的「出外命」，如果要念好一點的大學，勢必要離家到異地讀書。雖然說心裡早早就已有了底，卻也沒想到真有一天必須跨過大半個台灣到高雄讀書，獨自展開人生新的一章。
還記得初抵高雄的時候，因為時間晚了加上人生地不熟，一時之間，晚餐竟也不曉得到哪裡解決，於是走進了校內的便利商店買了碗泡麵，囫圇吞棗就是一餐。剛到的那幾個夜裡，雖然有著開展新生活的欣喜，然而同學們大多也是初來乍到，彼此並不熟識，總覺得有些距離，你不禁懷念起家中那扇每每在關門時發出轟然巨響的大門、那盞陪你無數個夜晚的小檯燈、父母溫暖的話語、以及滿桌的飯菜。這，算是一種鄉愁嗎？
望著車窗外急速變化的風景，時間似乎也倏忽的翻了許多頁，如今，思鄉之情淡了些，偶爾想起還會暗笑當時自己的不成熟，然而每當生活遇到不順遂、一顆心累到無法再支持自己時，仍舊習慣買張車票，隨著長長的車廂回到那片熟悉的土地，即使每次穿過擁擠的人潮，一抬頭面對著川流不息的街景，總覺得它跟你上一次所記憶的又不盡相同，然而空氣中那股熟悉的氣味提醒著你，又回到家了。
因為有著得以思念的家鄉，才能在遠方仍不寂寞。你突然意識到自己原來終究還是個尚未脫離母體的胎兒，長長的臍帶連著那片成你育你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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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似乎始終要與土地產生聯結，無論最始，還是最終。
還記得那天，祖父在吃完年夜飯後把你叫進他的臥房，慎重的交給你一本泛黃的書藉，定睛一看赫然發現那是一份記載著你的血脈的祖譜。「祖籍－福建省漳州府詔安縣四都梅州香藍門新井房」祖譜的第一頁，祖父蒼拔的字如此寫著。即使你對漳州這個地方完全沒有任何概念，絞盡腦汁極盡所能的在腦海中搜尋也只得到國中歷史課時老師所講述的關於漳州人對宗教的種種特殊信仰，如此寥寥數筆而已。然而，當你看到你的名字清楚的由祖父一筆一劃寫在那家族樹的最下端，你忽然明白自己會出現在這被稱為「寶島」的某處，絕對不是單單一句「緣份」即可說明，你的血液裡有著太多人與土地的記憶，有你認為的故鄉，更多的則是你從未觸及的異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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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掃墓後，父親興致勃勃的要帶你回他曾居住過的老家看看。「清明時節雨紛紛」，在多雨的基隆海岸，水氣更是為起伏的山巒織起了一片雨霧。父親與你穿過煙籠沿著石階上行，猛一轉身，一幢幢黑瓦屋頂灰泥夯成的小屋就這麼靜立在你的眼前，父親環顧四周，一邊似乎也正不停的在腦海中的記憶地圖中搜索著，終於他在一棟小屋前佇足，對你說著「就是這了！」你看看了這幢並沒有特別明顯的小屋，腦袋裡不禁開始想像著當年父親是如何背著書包穿過山間小徑，到附近的小學讀書，又如何在天色將黑未黑之際，沿著山徑返家。想著想著你突然發現這幢小屋與你產生了特別的連結，你隱隱覺得自己的心跳隨著這片土地而搏動，彷彿這裡也蘊含著你許多的童年記憶。
你開始對祖先墳頭上大大的「林」字對此感到不解，明明是姓「吳」怎麼墳前刻的是「林」呢？終於，你向同行的長輩提問了，一向疼你的嬸婆於是告訴你一個你從不知道的故事。
原來，你的祖先曾在朝廷當官，有一天家中的母豬吃了隔壁鄰居的蕃薯葉，不巧隔壁住著大官，於是可憐的你的祖先只能連夜收拾家當落荒而逃，正當被追殺的走投無路之際，有一戶姓吳的人家收留了你的祖先，為了報恩，你生前姓「吳」，而死後姓「林」。
儘管這個故事有著太多的不合理性，然而那天的你依舊聽得目馳神迷，彷彿發現了一些生命中曾經擁有卻已然遺落的什麼。即使是這麼單純的一個姓氏，也有這麼多的奧祕，你不禁開始懷疑自己生命裡的某些性格是不是遺傳自你那可憐的祖先？或許你今世為何而愛、為何而恨，多少都與這群素未謀面的人們有著些許的關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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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人事物歷練的增長，你突然發現，你亟欲尋找的源頭，其實終究潛藏在你的血脈之中。知識告訴你，人類的粒腺體永遠來自於母親，而男性的Y染色體永遠來自於父親，換言之，你的生命開展開來儼然是一條支流繁盛的河流，有著父親在山間艱苦求學的足跡，有著母親為了生活努力奮鬥的汗水，有著許許多多你未曾見過或者已然熟識的，被稱為親人的人，在你的生命裡默然的灌注，所有的記憶匯集起來，而有了你的存在。
原來你的生命不單單只是一個人的生命，更有著血脈沿續的記憶，對於鄉土的記憶，對於家人的記憶，還有與身旁所遇過的每一個人創造出的記憶，因此沛然成河，當你沿著這條河漫溯，同時也獲得了許多未曾見過的人生風景。 「任何人只要深入省察自己，就會看見兩條河，一條從過去流過來，另一條則從未來流過來。這兩條河，不斷的在生命交會，形成渦漩。如何處理過去留在我們身上的印記，如何面對從未來朝我們迫近的東西，二者匯合起來，造就我們靈魂的樣貌」德國哲學家魯道夫．史坦納這麼說。
再長的河流終有一天要流入海中，如今距離出海口似乎還有著很遠的距離，努力讓這條河繼續唱著吧，或許某一日它也將化成一條支流，汩汩灌注，而成為另一個人，靈魂的樣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