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192 【2011高醫文藝獎散文組 第五名】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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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192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2011高醫文藝獎散文組 【第五名】詩人


詩人

藥學二 陳昕


在那個時候,每個人都是考試機器,只有你是詩。

或者說,你是個詩人。

其實「詩人」只是你的綽號,而且僅僅是因為你名字諧音的緣故,怪沒詩意的。高二的時候,某位口齒不甚清晰的歷史老師,「詩人……詩人,來拿卷子!」,這樣大聲喊著你的名字,你笑了,走向前去迎接你那張染上了如校門口楓樹一樣斑斕紅色的考卷。從此,全班皆喚你作詩人。但我卻隱約覺得,我稱你為詩人應該是更早之前發生的事。但這或許也只是我的想像,回憶太有可能是想像的釋放。我極可能用想像力竄改了我那被聯考壓力強暴的高中回憶,或許也並不是如此,可能只是因為我一向是健忘的。

你曾說過你一點也不像所謂的詩人啊,全班最聒噪的人,竟被冠以全世界最沉默的人種之名。畢竟你也曾發表過國文老師──無疑是所有教職員中,行為最為乖張、言語如夢囈的一群人──這類莫名所以言論,所以我並沒追問你對詩人形象有如此結論的理由。你時常不採用他人的定義,而擅自解釋一個事物,你有你自己描述的筆桿。沉默?也許真是如此,他們的語言都濃縮注入墨字中了。

一直忘記問你,你會怎樣描述當時的我們?

他們的武器:炸彈!炸彈!他們的精神:幹!幹!幹!

在圖書館讀到胡適這首詩的詩人興奮地奔來我跟前。「幹,超爽快的耶,以後講髒話被老師罵的話,就說是在朗誦胡適先生的大作!」。我不再像先前那樣絮絮叨叨,不再扮演師長父母的腳色勸你多讀點書、多寫點測驗卷,別淨看些「有的沒的」。因為大考在即,自顧不暇的我已沒空督促你,那個常在自習時間偷跑去圖書館看閒雜書等的你。雜書閒書像是批鬥書籍時扣的帽子,考生們個個都成了被老師的紅衛兵,抱著厚厚的考前重點語錄,批漫畫批報紙批小說(考試會考的除外),縱使是文學大作在這個時期也將送去勞改。「這比『涼什麼,老子都不老子了』那句還要實用……」,我又怎捨得批鬥這麼說著的你呢。

幹幹幹,你的狂喜溢於言表。

偌不是因為我正忙於拆解物理題目隱含的陷阱,你可能不會得到我的不發一語。題目字字句句,宛若橫橫豎豎的高危鷹架,稍不留神我就會重重摔下成為工傷受害者。高分工程的工殤。我錯覺自己是一排演示簡諧共振的吊線鋼球,在茫然與煩悶之間來回震盪,束手無策地左右碰撞。

胡適?我知道他深受赫胥黎與杜威的影響,畢生宣揚自由主義,提倡懷疑主義,並以《新青年》月刊為陣地,宣傳民主、科學,倡言「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言必有徵」的治學方法。以上。

我這才發現你邊淌著汗邊將整張臉貼近那本胡適詩集,濕氣很重,夏天到了。

幹幹幹。

你真的開始寫起詩來,寫了一首,就毅然宣布封筆了。因為同學們的慫恿而動筆(不寫就辜負詩人的稱號了),因為認定這事百無聊賴而停止(根本沒半個人真在意我是否有在寫)。這一點也不稀奇,我們是與燒杯試管熱力學為伍的理組學生,不曾有人期待我們擅於寫作。況且,考大學國文科明定禁止以詩歌體寫作。那分明是一種壓榨文體的表現,你又在試著以精確的詞彙明狀。壓榨。後來,那一首詩最後落到隔壁班那個笑起來酒窩很漂亮的青年社社長手裡。校刊刊出來時我有看到,快速翻閱,你的詩旁印有小小的佳作兩字。

佳作,獎金五百塊。虧我還寫那麼多字,校方也為免太小氣,早知道寫少點字好划算些,你在我道恭喜時埋怨著(你叫寫長篇小說的同學情何以堪)。果然很像你的風格,當其他詩作因省字而往空冷一途擠兌,你一點也不惜字,洋洋灑灑地灑了一籠鉛字於其上。不是繁複華麗的詩,也不是抒情文雅的詩。我不是個擅於評斷文學作品的人,但我想我是喜歡你這值白的意正詞嚴、說書口吻的長句。其實我不甚懂你詩中的含意,但我在這首詩中看到你的樣子。就像評審所言的:文字不甚精練,惟文字銳利精確,有獨特的闡述。你總有你的語言。

校刊文學獎隔年還是有新詩組的,但詩人自己遺忘了這事。古典詩組卻默默消失了,這是否也是一種壓榨,又是被誰壓迫的呢。

我一直記得有天午後,你一個人走在日光陽光熾烈的校園,低著頭踩過樹影前進。小心翼翼地踩著,像是擔心光與影的交界會像尖銳的刀將你刺傷。「吶,你模擬考考得如何?」,你輕聲問我。雖不太滿意倒也還過得去,我用這種敷衍了事的回答搪塞。你呢?我彷彿是在執行義務性地反問。「喔,隨便啦,老實說我成績差得可以,乾脆我也來當個「拒絕聯考的小子」好了。」。時值高三,我們已被考試壓得不成人樣,像罐頭中的魚,擠得醜態百出,呈現一個可笑的弧度。我們是年輕人,是大家口中說的勇於抗拒、姿態瀟灑的年輕人。但是即便如此我們卻仍處在升學制度的漩渦中,深怕選擇跳開這個漩渦後,才發現我們錯把幼稚當瀟灑。幼稚似乎是一種罪。

仔細想想,我之所以會對那天如此鎖碎而平凡的對話久久沒有遺忘,大概是因為當時,雖然你的一言一句依舊幽默,你的眼神卻沒在笑。

你會踩跳出這滿是蔭的漩渦嗎?

很少人會覺得自己的生活同小說一樣,至少有些驚心動魄的情節不太可能會在我們的日常生活出現,像是《安娜•卡列尼娜》,這實在不容易了。甚至有些小說則是太過平淡,比你我的生活更加無趣。不過,任何人都可以宣稱他活得像首詩,活在一個與現實生活平行的浪漫宇宙。無人可以否認,反正詮釋有百百種,每首詩都能夠成為一個宇宙,一個生活的方式。大抵在別人質疑時說句:我有我的小宇宙,你,不會懂的。我們擁有將世事與詩拉近的能力。

高中畢業後,沒再與你見面。去年的同學會我沒去成,今年同學會時你沒現身。我問過大家,但沒人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麼?讀什麼大學?去就業了?還是出國了?這個時代充斥脫軌,重考、延畢不是新聞,降轉平轉他系更不是遙遠的故事。但我們都沒聽到你的故事,無論是好的還的。據說那年大考時你從考場遁逃了,像隻掙脫的野兔。

一畢業,上了大學,我以為自己已經脫離苦悶的時空,卻發現僅只是躍入另一個漩渦,另一個幽谷,另一個滿載煩憂的深河。我發覺我是羨慕你的,羨慕你將鬱悶改寫成一種生命自我選擇的自由。「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黃昏裹掛起一盞燈」,我用鄭愁予早期的詩句來形容你,我是沙漠中舉步踟躕的駱駝,忘向野店持著亮燈的你。面對無力的生活,你暫且選擇繞過它。我不會視作逃避,你只是朝向成為詩人或者成為一首詩的方向游去。我多麼期待你再次持起筆桿用詩將你的經驗凝結下來,讓我能試著詩化生活的尖刻。

詩人沒有模樣,詩人的樣子在他的詩裡。

我想看看你的詩,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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