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273【2015高醫文藝獎散文組第三名】《瞳孔先決模式》

出自KMU e-N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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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273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2015高醫文藝獎文學散文組第三名】


瞳孔先決模式

醫學三 查志宏


不知從何時開始,一群被稱作是「文藝青年」的族群快速崛起,他們攻佔街頭巷尾的冰店、餐館、咖啡館,整個城市都是攝影棚,相機無所不在……透 過社群網站,照片流竄至海角天涯。

我也愛好攝影。晴天 ISO 值(感光度)一百,適合到旗津、碼頭外拍,可以保留陽光的熱情和溫度;陰天 ISO 八百,適合穿梭在都市叢林中,紀錄城市的速度與心情。平日的空堂,可以到愛河河堤拍攝早春的風鈴木和盛夏的九重葛;到了假日,則與三五好友尋訪荒廢的鐵道、裝潢精美的餐館、或古色古香的建築,拍人、拍狗、拍美食。

攝影是藝術也是騙術,能將身邊所有事物的美,放大到極致;也能將平凡無奇的光陰,定格成令人讚嘆的瞬間。若你想拍出前景清晰、背景模糊的照 片,可以用光圈先決模式,調大光圈製造立體效果;如果你想拍出動態的美感,請開快門先決模式,放慢快門的速度,可以拍攝瀑布或車輛的流動。攝影 師可以用長時間的曝光和濾鏡,捕捉比肉眼看到更璀璨的星空、更湛藍的海水。好的照片需要有構圖的巧思,有時甚至要高超的修圖技巧,才能做出迷倒 眾生的「幻象」。

攝影是如此地詭譎多變,令我深深著迷,到了上癮的地步。如果出門沒帶相機而錯過了精彩瞬間,我便若有所失;到了風景名勝,沒拍到自己滿意的照片,就像打了敗仗鎩羽而歸,懊悔不已。就這樣,回憶被壓縮成電腦硬碟裡的檔案,數量龐大卻沒有重量。攝影漸漸成了我人生的作業,但是,生命需要用攝影保留每個回憶嗎?

今年年初,從小陪伴我長大的爺爺過世了。他因咳嗽發燒住院,肺炎惡化之快令家人措手不及。如果知道那是他人生的最後七天,我會不會帶相機去醫院,拍下他最後的身影?

爺爺臥病時,我常和祖母到醫院幫他換尿布、擦拭身體。當時他的體溫、體重和體臭,讓我十分抗拒,若早知道那是我僅存盡孝道的機會,我是不是會更專注凝視爺爺的臉龐,珍惜陪伴他、和他說話的時光?

住院第三天,護理站建議我們讓爺爺插鼻胃管,避免吸入性肺炎。我原先很不忍心見到爺爺雙手被束縛在欄杆上,以防他掙扎拔掉鼻胃管,但是到了醫院一看,爺爺已經虛弱到無力掙扎。抽痰時從劇烈咳嗽逐漸變成毫無反應,全身癱軟在病榻上,任憑醫護人員處置。

住院第五天,出現 Kussmaul breathing,爺爺胸口劇烈起伏,像是深陷在苦海中泅泳,用盡全身每個細胞的力氣掙扎,才能勉強浮出水面呼吸,每一口氣都彌足珍貴。醫師建議爸爸簽署放棄急救同意書,並為爺爺施打嗎啡,讓他不會喘得如此痛苦。注射嗎啡等於對爺爺宣判死刑,從此將天人永隔,我很捨不得,卻又不忍心繼續讓爺爺受苦……

住院第六天,心電圖上出現 peaked T wave,代表爺爺腎臟衰竭無法維持鉀離子的平衡,出現嚴重的代謝酸血症和心搏過快、血壓忽上忽下,微弱的生命 懸掛在隨時可能停止的心電圖上。禮儀社的人像禿鷹,在病房外四處徘徊。

住院第七天,爺爺血壓驟降,忽然間不喘了,平靜地離開人世。

爺爺生命最後的日子,我沒用相機記錄他的身影,但腦海裡,充滿畫面:巨大的氧氣面罩讓他的臉頰顯得更加消瘦,強烈的正壓氣流讓他不停流口水;握著爺爺的手,只剩下浮腫的皮膚、擴張的四肢、以及些微傳來的體溫和顫抖,是他生命曾經存在的證據。

在入殮的儀式前,禮儀師說:「你們要把握看爺爺的最後一面,不可以帶相機進去,要拍照就用眼睛吧,記得開瞳孔先決模式,這樣一輩子都不怕忘掉 他。」我起初很焦慮,擔心若沒有用照片存證,再堅若磐石的記憶也經不起歲月的侵蝕,終究有一天爺爺的形象會遠去、回憶會消失。

然而,我看到的爺爺是西裝筆挺地躺著,莊嚴而肅穆的神情,雙眼微閉、嘴唇潮紅,少了疾病的折磨,面頰圓潤飽滿,彷彿只是沉沉睡去。我忽然懂 了,爺爺的形象已經烙印在心中,拍照顯得多餘且庸俗。用雙眼凝視的瞬間,勝過照片能留下的永恆。

記憶本來就是因生命而來、隨生命而去,像是潺潺流水,我們無法用手阻止溪水流逝,卻可以從流水中照見自己生命的樣貌。

我喜歡拍照,因為想記錄生命中每個重要的時刻,同時也是因為害怕遺失珍貴的記憶,害怕與朋友分離時的空虛與無奈、擔心至親消逝的徬徨和頓失依 靠、為美麗的風景轉眼即逝而感到焦慮不安……

但我們何必拘泥於相片所封存的記憶?回憶些許的失真有何妨?同一件事會在不同人心中留下不同的回憶。不像相片需要仰賴修圖軟體,人腦可以自動 修飾回憶的片段,剪接出最動人的生命電影。是故,阿嬤講古最動人心弦,作家的現場演講最賺人熱淚,朋友間的分享心事最真情流露。

在相機發明之前的世界,人們將「瞳孔先決模式」發揮到極致:唐代柳宗元轉換心境欣賞風景,而達到「與萬化冥合」的境界;宋朝蘇東坡也用筆墨記 錄中國山水,在赤壁下用月的盈虧和水的流逝,闡述「變與不變」的道理;在西方,莫內儘管罹患白內障、梵谷、雷諾瓦和貝多芬都飽受病魔摧殘,仍用畫 筆或音樂,在世間留下美對他們生命的悸動。他們的事蹟點醒了我,面對不斷流逝的歲月,該做的不是拼命拍照讓時間定格,而是把握當下、靜靜感受。

閉上眼睛,腦中浮現最美好的畫面是什麼?是母親準備三餐、辛勞的身影,還是與死黨嬉戲打鬧的玩笑話?又或是與情人纏綿悱惻的夜晚?這些美好 的畫面,太日常了,似乎沒有拍照的價值,卻對我們生命佔有重大意義。

我的軍旅生涯也是不能拍照的,但我現在還是刻骨銘心地記得:靶場上槍聲多麼響亮、太陽多麼毒辣;單兵戰鬥教練時,在草地上爬到灰頭土臉之難 受;以及和同袍是如何一起被班長處罰……單薄的照片乘載不住過多的回憶,任何相機的模式都無法捕捉到這些感動。如今苦哈哈的記憶,回想起來卻是有 趣無比,這是瞳孔先決模式的效果。在時光巨河裡披沙揀金,親身經歷的記憶終將被昇華成最美的畫面。

爺爺去世後,我翻開舊相冊,瀏覽年輕時的爺爺。感謝有照片,讓我得以追溯他走過的歲月、拼湊他人生的樣貌。

或許照相就像來電答鈴,不是給自己聽的,是讓別人辨別的。在社群網站上傳照片,是讓親朋好友淺嚐自己旅行的樂趣,就如同攝影師用作品分享他看世界的視角、導演用電影向觀眾展示他的價值觀。真正對自己重要的照片是用雙眼捕捉的。

人一生辛勤工作,為的不就是得以看見一個更好的世界嗎?眼睛被稱作靈魂之窗,由大約五百萬個感光細胞傳遞視覺訊號,換算成相片有三億畫素的解析度。雙眼視野之寬,不知比相機的觀景窗開闊幾千倍。所以別說你不會拍照,打開眼皮、裝上心的鏡頭,開啟瞳孔先決模式,你就是人生最佳的攝影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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