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394 【2020年高醫文藝獎文學類 散文組 第二名】水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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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來了,我感到背後濕溽的汗衫即將化成我的一部分,腐臭且酸澀;走在雨中,我發現雨是熱的,像是退了溫的岩漿在柏油路上匍匐蔓延,它鑽入布鞋內咬濕了鞋襪,腳底板與鞋底踏步的瞬間,磨出啪嘰的音,伴著濕熱的水氣蒸著雙腳。
  夏天來了,我感到背後濕溽的汗衫即將化成我的一部分,腐臭且酸澀;走在雨中,我發現雨是熱的,像是退了溫的岩漿在柏油路上匍匐蔓延,它鑽入布鞋內咬濕了鞋襪,腳底板與鞋底踏步的瞬間,磨出啪嘰的音,伴著濕熱的水氣蒸著雙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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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感到煩躁不安,小聲的發出喉音顯露出不耐煩,隨即被滿城的雨水淹沒。
  我感到煩躁不安,小聲的發出喉音顯露出不耐煩,隨即被滿城的雨水淹沒。

當前修訂版本

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394期  人文e館 【2020年高醫文藝獎文學類 散文組 第二名】

水蟻

■醫學系 羅冠鵬

  傍晚後,南國下起第一場雨。

  夏天來了,我感到背後濕溽的汗衫即將化成我的一部分,腐臭且酸澀;走在雨中,我發現雨是熱的,像是退了溫的岩漿在柏油路上匍匐蔓延,它鑽入布鞋內咬濕了鞋襪,腳底板與鞋底踏步的瞬間,磨出啪嘰的音,伴著濕熱的水氣蒸著雙腳。

  我感到煩躁不安,小聲的發出喉音顯露出不耐煩,隨即被滿城的雨水淹沒。

  啪嘰啪嘰──淅瀝淅瀝──啪嘰啪嘰──淅瀝淅瀝──

  我就快溶解了,在雨水中。

  我是生活中的侏儒,卻訴求獨立。

  在十八歲以前,我從未操作過洗衣機,也不知道電費季度如何繳清。從在大學獨立生活的開始,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生活瑣事繁複多樣,我不會組裝書櫃,不會認路,因在十八歲之前,我只負責考取足夠的成績,只要多到可以逃離我的小村,哪裡都好,只要能夠逃離。

  未來的生活像是末路狂花,我即將在駕車逃離這貧脊的沙漠,前方是藍天白雲,我知道那會有峽谷與急流,儘管灰頭土臉,請讓我倉皇逃離這座小村。

  離家後的一切不如想像中簡易,自由的代價遠遠超出我能承擔日常的責任。生活中的小刺小麻,書櫃聚積的灰塵,浴室的水垢,不足以致命卻讓我在日復一日中我感到灰心。

  沖澡完,我開始清理門外的泥濘,從家裡帶來的布鞋有些磨損,在雨水的浸濕下飄出些許霉味,我擰乾濕透的衣服,丟進洗衣機按下開關,鐵桶在破舊的塑膠殼內碰撞轟隆作響。

  窗外的雨下得更荒唐了,像這座城市即將灌成海洋,我像一顆氣泡,努力想飄到城市有光的上緣,那裏有陽光與空氣,有詩歌和理想;然而我只能屈膝縮身在壁癌的牆旁,直視著窗框外的世界被大雨打成混濁的模糊。倘若大水來了,我想我也只能安靜的沉下水底。

  下午五點半,一無是處,二十歲的我。

  離家後,傍晚的時光常使我感到害怕。

  下課後我沒有地方想停留,逐漸灰矇的天,高聳豎立的電線桿,交錯纏繞的電線,未開燈的透天厝,獨自穿越小巷,路燈也尚未亮起。

  一切的灰色,水泥,牆壁,高樓,人際,課業,生活,理想,遠方。

  一片灰色。

  整座城市不承認我,我是個突出的贅生物,連吸吐著空氣都感到刺鼻。

  路燈亮了,燈下透著的光照著雨滴,像針線穿刺大地,銳利而喧囂。

  我感到有些陰暗,拉下日光燈的開關,延遲數秒後燈管才亮起,夾雜嗡嗡的雜訊聲。天花板壁癌又落了一些白色的粉塵在枕頭上,拿起枕頭拍了拍,粉塵散成一場雪,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最近常感覺過敏,或許是濕氣過重,或許是連身體都知道我不適合這裡。

  我拿起枕頭套,轉身走下樓梯,丟入正在運作的洗衣機。指針上顯示仍有半小時,我又往右轉了半圈。然後坐在洗衣機旁,看著它不停地晃動,長年撞擊旁邊的洗手鐵槽,磨出光亮的凹痕。

  吭吭噹噹──淅瀝淅瀝──吭吭噹噹──淅瀝淅瀝──

  我有時會想起母親,想起家裡,打開紗門就能看見的那片海。想起小村,想起漁港,想起夜晚海上垂釣燈火的漁船,依稀還能聽見海的呼喚聲。

  我曾在海上的漁船,五月流火,我與母親坐上父親的磺火船上,父親黝黑的手臂,勾著火紅的火把吊在海面上,打開氣體開關閥。霎時間「踫──!」巨大的爆鳴聲與火光,燒亮三個夏天,引出了四方躍動的青磷魚。我與母親在船甲板驚呼,青鱗餘萬頭攢動,水面如同沸騰一般。父親說這是「蹦火仔」,金山漁民的老技術,只剩他和幾個船工會了。青磷魚在水面上飛起又墜下,激起點點暴雨的水花。父親與船工拉著梯形的大網,一拍一吼的將網拉起又撤下,一遍一遍,我與母親歡喜的尖叫著,雙腿逐漸被補起的青鱗魚淹沒,弄得我渾身搔癢。我雙手掬起一小缽魚,在火光下歡聲拋向高空,散落在船上,海上,母親的頭髮上。

  我記得硫黃的味道,也記得海水的聲音,也記得父親被汗浸潤的內衣。

  蹦──啪嚓啪嚓──蹦──啪嚓啪嚓──

  後來父親的漁船不再出海,父親也不見了。船工說他在對岸的小島下船後就不見了。

  我還是會跑到磺港,看看父親的船有沒有出海捕魚,船上吊繩的衣服掛在上面幾個月,被海風吹的鹹鹹乾乾,也有鳥的糞便;爾偶我會在船上踏一踏,在船板的夾縫間找到沒被抓乾淨的青鱗魚,眼睛都轉為混濁了,魚身僵硬,拿起一聞還是有些鹽水的味道。

  父親在外面有人了,我在磺港聽其它船工說的。他們依舊會在港邊叫我,拿給我一袋處理過的魚,但在談及某些言語時,會切成我不懂的閩南語,與其它船工對話;從眼神與諧音中,我是能夠聽明白某些事情的。

  我不知道母親是否知道,我也沒打算告訴她我猜測的事。在父親消失後,她就像個沒事人一樣,依舊送我上課,煮飯,打理家務。或許母親早已知道這件事,也或許她早已習慣沒有父親在身邊的日子。但她從沒讓我感到她是脆弱的。

  我懷著深邃的秘密長大,在我身體裡長成巨大的軸線,一筆一畫,我長的越來越像父親。有時我會想起與父親相處的片段,我總是感到十分美好,難以找到有缺陷的角落,能夠讓父親離開。

  如今我長成了父親的樣子,終究離開母親,離開小村。


  雨停了,我拿起洗好的衣物走回房間。我感到肩膀有些刺癢,伸手攫取,打開,一隻爬行的水蟻在掌上爬行。

  之後還會有更大的梅雨季嗎,我以為都市裡的雨不能再更大了。我推開房門,頓時輕喊了一聲。

  房間裡,斑駁的天花板,有數以百隻的水蟻,從開著的窗長驅直入,像暴雨般圍繞日光燈衝撞,凜長的翅膀怒撞著發燙的燈管,擊出輕脆的拼鬥聲。我感到劇烈的毛骨悚然,立刻隱身蹲下,抬頭望著這一場災難;有好幾隻掉落在我脖子上,衣領上,手臂上,下一刻成群的水蟻即將發現我,衝向我,大口吞噬我。我感到千萬絲的癢在身體上匍匐,他們即將鑽入我的血管,咬斷我的思緒,啃食我的內臟,我將暴烈地死於這場雨季。

  吭空──吭空──

  我抬頭看著滿目瘡痍,空中飄絮著水蟻脫下的翅膀,像雪花,像無關痛癢的皮屑散落在空中。我記得從前在母親會用一束光放在水盆下,吸引水蟻墜落。「我沒有水盆啊!」我在房間扭捏大吼,講出來連自己都覺得滑稽,卻又充滿無力感。看著越來越多的水蟻從外頭飛入,我氣急著跳腳,手足無措,腦內無數個聲音盤桓:此時關窗會鎖住房內水蟻或許他們將與我共度餘生會在我的房間內不斷寄生繁殖寄生繁殖;但不關窗將會有越來越多的水蟻因日光燈的吸引衝入房間或許他們待夠了就會離去了但事實是我看的燈管下的水蟻越來越聚集飛昇衝撞再聚集飛昇衝撞……

  那一刻,我居然想到父親,想到海面上的蹦火仔,想到魚群因為光影衝撞著海面。想起那天母親和我穿著雨衣上船,船工說「有夠戇!誰穿這樣出海。」想起那天魚群在海面上飛騰,父親說「你看這些魚看到火光就跳,還跳那麼用力,哪知道是自尋死路!」

  我感到滿腔洶湧的憤怒,拿起桌上的馬克杯,奮力怒吼捶向日光燈。

  啪啦匡噹。

  屋內霎時無光影,像染色的黑白照片,馬克杯隨之掉落在狼藉的屋內,落下時發出粗曠的碎裂聲。我感到無以名狀的虛弱,順著力道向後跌坐,在碎玻璃的磁磚地上嚎啕大哭。

  下午六點,一無是處,二十歲的我,在陰暗的城市的房間,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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