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139 母女日

出自KMU e-News

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139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母女日？

e快報100期特刊演講作家 劉中薇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漸漸不太交新的朋友，興趣是待在家裡，生活圈子越縮越小，社交活動是上醫院看病，所謂逛街只是上菜市場買菜。她還愛美，可是她捨不得花錢去好一點的店。

什麼叫做女人要寵愛自己，她一點也不瞭解。要買給她好一點的東西，她一概說不要。

五十多歲的我的老媽，倒底在想什麼？

「媽，妳看，社區大學有園藝課、拼布課、卡拉OK課，妳要不要去？」

她癟癟嘴，搖搖頭。一點興趣都沒有。

「我陪妳去啊！」

「我不要。」

「去交朋友，學新知識啊！」

「腦子裝不下了，浪費錢。」

「也有瑜珈課耶，不然我們去學瑜珈，對健康很好。」

「要健康，去公園運動就好了，花這個錢做什麼？」

「不一樣嘛！……不然這樣，我們去學跳舞，妳年輕時候不是會去舞廳跳舞嗎？我陪妳去學倫巴跟恰恰？還可以交交朋友？」

「我不要，跳舞我年輕就會跳了，幹嘛老了還要拿錢給人家學？」

說倒底，她就是捨不得。

終於有一陣子，她看見電視上在介紹肚皮舞，心血來潮說：「這個舞，叮叮噹噹，滿好玩的喔？」我打鐵趁熱，馬上將我們兩個都報名了。於是每個週二成了我們專屬的母女日。我將事情都排開，每個週二下午帶她一起去上肚皮舞課。

只可惜，一期十二堂課都還沒學完，她開始失去興趣。中場下課時間走出教室休息，之後就不再回到教室上課。

「媽，妳要有做學生的責任感啊！繳了學費就要好好上課啊。」

「我不會跳。」

「妳上課都沒聽老師在教，當然不會跳啊！」

「我不會跳嘛！」

「不會跳也沒關係，妳只是來運動，又不是要上台表演？」

「反正我不會跳，我都五十多歲了，還學這個做什麼？」她兩手一攤，不肯繼續學了。

專屬我們兩人約會的母女日，很哀傷地迅速結束了。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對我說：「我好像老了……。頭髮都白了……。」

我不知道五十多歲的女人，究竟要如何處理白髮的問題？還有白髮所帶來的心情問題？

她的白髮，讓她苦惱，也讓我很煩惱。

常常染髮，怕傷害髮質，染髮藥水用多了，也讓人擔心有礙健康。但是花白的髮，不可能當作沒看到，那白，是怵目驚心的提醒，提醒著年華已逝，青春不再，這讓她很不快樂。五十多歲歐巴桑的愛漂亮，是經濟式美麗，她自己買回染髮劑，自己在家亂染，堅持不肯花錢讓別人服務。

「染了又會白，幹嘛一直花錢給別人賺？」她說。

「妳自己染不好啊，有些白、有些黑，更不好看，我們交給專業的設計師處理嘛！」

「我不要。」她一貫的排斥。

「那妳就當作去享受一下，洗頭、按摩，很舒服的。妳怕染髮會不健康，我特別為妳找了這一家，在東區，它的染劑百分之九十三的原料是純天然的。」

「純天然？……」她半信半疑，馬上下了結論：「它騙妳的。」

「人家是有品牌的大公司，不會騙我們。」

「那……染一個頭要多少錢？」

「你不要管錢嘛！」

「在東區的店一定很貴，我不要。」她又回了一句，「我都五十多歲了，都老了，還花這個錢做什麼？……。」

老媽倒底在想什麼？五十多歲的人生不是更老，是要更好。我始終相信，人生不管幾歲，都有專屬於那個歲數美麗的韻味。將來我一定要當個六十歲的俏麗阿嬤，怎麼老媽才五十多歲就放棄了？

說服她去美髮店染髮這件事情，整整哄了快一年，她終於點頭。

繼肚皮舞之後，我們再度擁有屬於五十歲媽媽與三十歲女兒的一日約會。

「那今天就是我們的貴婦之旅喔！先去吃貴婦餐，再去染貴婦頭，再去逛貴婦街！」我興致勃勃對她說。

到東區，對老媽而言，就算是出遠門了。我發現，她擦了口紅，臉上有淡淡紅暈，這代表她很開心。

我們要從頂溪站搭到台北車站，再轉搭板南線到東區。才從家走到捷運站，十分鐘的路程她開始喊累。捷運車廂內，有一位學生好心讓座給她。

她有點開心，「可以坐著休息。」

又有點不悅，「我看起來很老嗎？」

「不會啦，等下頭髮染好，就變超級美麗。」我哄著。

然後，她扯扯我的裙襬，「妳坐，妳過來坐嘛！」

「媽……，拜託妳不要讓位給我。」我壓低聲音拒絕。

「那妳包包給我，放在我腿上。」她用手拍拍大腿。

「沒關係，不用啦，我提著就好。」

「不管啦！我拿啦！」她伸出手開始拉扯我的包包，很拗，其他乘客開始側目，我沒輒，只有依了她。

• 第一站：下午茶

終於我們到了第一站。

粉紫色的牆面，鏤空雕花的屏風，水晶吊燈，這間餐廳裝潢精緻典雅，我事先訂了位，要到二樓靠窗的位子。音樂慵懶輕柔，她無聲無息地覷著這個環境， 眼神迷濛地望向窗外，盛夏陽光澄明，驚人透亮。

「Brunch，是Breakfast跟 lunch結合，就是早餐跟午餐一起吃。」我認真解釋，她似懂非懂聽著。

服務生拿菜單來，她沒看菜色，只盯著價位看，驚呼：「這麼貴……。」

「早餐跟午餐一起吃，是兩餐加在一起，這樣不算貴啦！」

「誰說的！明明就很貴！」

「妳餓了沒有？」我趕緊轉移她的注意力，為她擺好刀叉，「等下餐點就來了。」

「妳叫我早上不要吃，害我一直餓到現在，都十一點半了還不給我吃早飯……。」

「Brunch都是睡覺睡晚晚，快中午起床才吃的啊！」

「可是天早早就亮了，我睡不著啊……。」她困惑。

上菜了。蔓越莓冰沙、凱薩沙拉、野菇燉飯、義式蔬菜雞蛋派、碳烤肋排、水果盤，菜色豐富，不過，她用叉子挑了挑，很不以為然的樣子。

「這蕃茄，市場一包才五十塊……這生菜，我去大賣場，好大一大包才……」

「媽……。」我求饒地望著她。

老媽有一種傳統中國人的悲性，有什麼事情先看不好的，再喜歡的東西捧在手裡，會先挑剔兩句。明明很開心，但是一開口總沒有好話。有時候，簡直不知道要如何取悅她。

• 第二站：美髮沙龍

第二站。

地圖我早已經看好，從餐廳到美髮沙龍店，只需要一個轉彎，五分鐘內的步行。

牽著她的手，走在東區的大街上。老媽的手變得好小，皺皺的，老媽身高也變矮了。人老了，就會開始縮水嗎？老媽乖順地依在我身邊，走在她不熟悉的忠孝東路，我牽著她，像牽著剛開始認路的孩子。

我為她撐起一把傘，她唉唉喲喲嘆著：「好熱，我快昏倒了。」

「好、好，轉彎就到了。」

見到設計師，我懇切叮嚀：「她容易過敏，染髮的時候請盡量避開頭皮，還有給她熱茶，別給她咖啡，她會失眠。還有，她右手在痛，按摩的時候麻煩小心一點。」

「染髮大概需要三個小時。」設計師說。

像托嬰一樣將她留給設計師，我不放心地再望一眼，老媽應該要學著長大，在陌生的環境也要學會自在。我決定不去想自己是不是太狠心了，最後轉身離開，晃去誠品書店。

三個小時後回來接她。她已經染好頭髮，設計師果然沒讓人失望，髮色自然生動，還為她吹了一個美麗的貴婦頭，鏡子裡的老媽，看起來整整年輕十歲，眼帶嫵媚。

「好漂亮啊！喜不喜歡？」我開心地問。

「嗯。」她淡淡回覆。這一次沒有抱怨，我很意外。

設計師說，染過這一次，以後不需要常常染，只要每個月來補染一次髮根，把長出來的白髮染黑就好。

「那我們直接預約下個月，下個月還要再來。」我爽快地說。順便用眼角偷覷她一眼。她沒反駁。

• 第三站：百貨公司

第三站。

離開沙龍店，我挽著她來到百貨公司。一樓的樓層裡，一雙雙流行時髦的鞋子在呼喚。高跟的、平底的、楔型的、亮片的、漆皮的、鑲鑽的……

「媽，妳選一雙鞋啊！」

「好貴！」

「貴一點沒關係，妳喜歡比較重要。」

「不要。」

「不然妳要買什麼？衣服？保養品？妳自己選……」

最後，她領著我到樓上，選了哥哥的T恤，叔叔的襯衫。

「妳不要光選別人的東西，妳要選給妳自己啊！買一件好看的衣服，穿出去逛街也很開心。」

「不要嘛！好貴。」

「我會付嘛！」我說。

她幽幽看著我，有些艱難地開口，「妳今天付那麼貴的餐點，又付我的頭髮，又付哥哥、叔叔的衣服，可是妳自己什麼都沒有買……」老媽問我，原來，她在心疼我。

「妳難得出門嘛！要給我服務的機會啊！付出無所求，服務最快樂嘛！……妳選一件衣服，漂亮一下嘛！」

「我穿那麼貴的衣服去菜市場買菜做什麼？我都五十多歲了……」

人老了就會這樣嗎？日子越過越簡單，想要的與需要的都越來越少，對世界失去好奇，對未來失去熱情，能夠守著一方寧靜，就是萬幸。我以為這樣的日子少了點心跳，她卻甘之如飴。漸漸地我無言了，拖著她買新衣服，對她而言不是享受，也許變成一種折磨了。

回家時已經是下班時間，捷運車廂滿滿都是人潮，沒有人讓位給她，但她心情真好，烏黑的頭髮，感覺年輕一點。望著玻璃窗上倒映的貴婦髮型，老媽看得出神。她想起，曾經的青春年華嗎？「我曾經那樣美麗啊……」這是老媽心中的聲音嗎？

「已經幫妳預約下個月囉，以後每個月我們都可以有一天母女日耶！帶妳出來走走逛逛啊！媽，妳說好不好？」我小心翼翼地詢問。

老媽想了一下，過了半晌，她露出小朋友看到糖果的表情，甜蜜蜜地笑著回我：「好啊！」

我鬆了一口氣，這一日，總算值得了。

• 編按：

本文轉載自皇冠雜誌2009年9月號，薇薇的「暖生活」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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