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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150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劉伶的裸體

通識教育中心 李玲珠副教授


劉伶(約221年-300年),字伯倫,是魏晉時期竹林七賢之一,據說與阮籍、嵇康友好,同遊酣飲於竹林。劉伶好飲酒,傳世的作品只有〈酒德頌〉一篇,從這篇殘缺的短文仍可看出是劉伶自身的寫照。劉伶不僅愛喝酒,還為酒冠上「德」的稱號,並撰文讚美酒德,文化史上也確實少見。在《世說新語》中留下幾則劉伶的記載,也都與酒有關。

其中最有趣的一則,大概就是《世說新語.任誕》第三條:劉伶的妻子因為擔心他長期酗酒影響健康,經常苦勸他戒酒,劉伶也只是充耳不聞。有一天劉伶醉酒後身體不適,竟仍向妻子索酒喝;妻子氣得毀壞酒器,哭泣地再度勸誡。劉伶卻告訴她自己實在控制不了飲酒的慾望,唯有依靠神明的力量才能戒斷,因此必須備妥香案、酒肉以對天發誓。但當妻子一切都準備妥當後,劉伶就跪稟老天爺說:「天生劉伶,以酒為名,……婦人之言,慎不可聽。」然後拎起酒瓶繼續痛飲。

《世說新語》沒有記載當劉太太發現被騙之後,是選擇繼續痛哭?砸了香案?還是自嘆苦命?甚至想休夫?……。但劉伶的酒後糗事卻依舊持續上演。

又有一天,他醉倒在自家裡脫光了衣服。恰巧客人來訪,遇見如此尷尬的場景,就直接指責劉伶。劉伶的回答卻是:「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褲子),諸君何為入我褌中?」(同上,第六條)。

好一個「是你們自己鑽進我的褲內」!劉伶在自家裸體確實並未構成妨礙風化罪,他嚮往天人合一的境界確實非世俗中人所能理解;即使他的酗酒,也是藉著酒以澆胸中塊壘,希望避過當時政治傾軋的險惡。

劉伶的酩酊大醉只是表面,實際卻是和阮籍、嵇康一樣「眾人皆睡我獨醒」,冷眼觀世事,飽嚐先知先覺的孤獨與痛苦,只好佯狂以對俗眼。如果透過文化道統標舉的德行去檢視這七個人,確實很難理解所謂的「竹林七賢」到底「賢」在哪裡?

也許因為專研魏晉之故,總對這些名士留下的流風遺跡更多些賞愛,也深深敬服——他們以個人的言行去撞擊早已僵化的道統,挑戰政治、社會上虛偽的名教;希望引領個體自覺的風潮,讓每一個生命活出「自己」的意義。

所以在劉伶的相關記載裡,最引發我思考的是裸體這件事。「身體」日日與我們俱存,應該是最熟悉的。但實際上,身體不僅被層層包裹在衣物裡——無論是明牌或地攤貨;或包裹在塑身、美白的廣告裡,讓身體背負著不完美的缺陷;或包裹在種種禁忌中,尤其是性與慾望的聯想。所以可以想見,當客人見到劉伶裸體時的驚慌失色;因為劉伶的「攤開」,撞擊了許多文化習慣裡深層的禁忌,與眾人心知肚明卻不能公開的秘密。

其實根據資料顯示,劉伶是一位不滿150公分的五短身材,他的長相是「醜悴」;但這位其貌不揚的小矮子竟然如此厚顏地攤開他的身體!回答竟是如此自信滿滿,每讀至此,總想為劉伶擊掌稱好!如果身體是與個人朝夕共處的唯一載體,如果真心鍾愛自己、尊重自己的身體,則美的比較標準何來?如果坦然面對自己的身體、也坦然尊重他人的身體,則禁忌又何從而來?

也許,劉伶可能只是因為酒精的刺激,希望卸下層層束縛,單純地享受天體的自在,或徹底日光浴的溫暖,或感受最原始、放鬆的美感。劉伶的裸體是獨與造物者遊,穿衣服與否不是重點,更不是給他人觀賞用的。

但如果無法坦然面對與接受時,層層外加許多帷幕時,可能反倒引發更多希望揭開帷幕的刺激與挑逗。曾經看到一則大學生透過網路視訊、在電腦螢幕前寬衣解帶以挑逗對方的報導,著實痛心。如果連準知識份子都如此踐踏自己的身體,更遑論許多色情的氾濫,或以暴露身體衝高部落格人氣的做法。我們的社會不斷鼓勵女性以「身體」提升自信,隆乳豐胸、纖腰翹臀、巴掌臉、穿名牌服飾、背名牌包包,……,沒有錢再用身體換錢;以無明的循環希望滿足無止盡的慾望,最終敵得過成、住、壞、空嗎?乳房翹臀終究會萎縮、下垂,皺紋終究會滿布巴掌臉面龐,即使如巨星麥可一樣多次拉皮整型,最後依舊只剩一張破碎的臉。

幾次泡裸湯的經驗中最讓我動容的畫面是:一對年約六十多歲的老婦人,步履蹣跚地走向泡湯前的塑膠小凳子,頭髮斑白,鬆垮的肌膚讓肚皮的泳圈何止三層!兩人坐在板凳上,一邊聊天、一人為另一人搓背,雖然我聽不懂她們說什麼?但她們安詳自在的面容,只讓我感受美好與溫馨。

女兒依樣畫葫蘆:「媽媽,我也幫你搓。」她拿著白色小毛巾在我的背上來回搓揉,好舒服!原來這是搓背的滋味。

曾私下觀察日本人與台灣人泡裸湯的習慣,也許民情風俗的不同,也展現不同的風貌。許多日本人也許自幼由父母帶領泡湯,也相對習慣裸體泡湯;下湯前認真沖刷身體,這是他們下湯前的道德。不少台灣人也許因為不習慣裸體,下湯前的沖洗總顯得較匆促敷衍。拎著唯一可以遮住身體的小毛巾,遮住雙乳就遮不住下圍,遮下似乎上圍又曝光了,或乾脆將小毛巾直著放下,剛好遮住三點,似乎總想遮住想像中的他人目光。然後再迅速碎步移向湯池,沈入池中,讓溫泉包裹自己的裸體。這樣的畫面在台灣很熟悉,有趣的是在日本依舊熟悉,幾次發現如此遮遮掩掩入池的都是台灣人。

如果放不下那想像中偷窺的眼光,又如何享受「溫泉水滑洗凝脂」的樂趣?又如何享受一邊泡湯、一邊凝視海浪翻滾「天人合一」的樂趣?又如何享受一邊泡湯、一邊凝視魚游自在「物我合一」的樂趣?(註:日本伊豆半島的鳩屋海底溫泉,在湯池旁有一整面玻璃可以觀賞海底悠游的魚群與海龜。)

劉伶的裸體其實提供華人一個大功課——身體。如果我們的親子間沒有擁抱、貼頰或親吻的記憶,只剩下功成名就的期望;如果我們的人際互動連手掌的溫度都沒有,只剩下教條勸說;則可以想見我們的社會可能滿是孤獨、荒涼的形軀,因此身體碰觸被烙印的感覺可能就多是慾望、騷擾等禁忌。

身體可不可能是我們最真實的朋友?可不可以更真誠地被對待?可不可以將偷窺他人身體的騷動轉為凝視自己的安靜?或放下他人目光讓自己更自在的安適?這個回眸也許才能幫助身體找回更多真愛與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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