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194 【2011高醫文藝獎極短篇小說組 第一名】貓
出自KMU e-News
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194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2011高醫文藝獎極短篇小說組第一名】貓
貓
藥學二 陳昕
在洗澡時發現左小腿肚有個凹陷，硬幣般大小。似乎是那塊肌膚下頭已被掏空，肌肉組織什麼的就這樣憑空消失了。並不會痛，我一邊看著肥皂泡沫駐留在那個小小圓形淺潭裡一邊想，一點也不痛。
前陣子公司來了個新人，上頭叫我帶著他跑業務，熟悉生態。態度謙卑過人，辦事十分勤勞，儼然是你我鄰家巷弄都有的禮貌大男孩。嗯，說謊不會臉紅，有前途。第一天先囑咐他打電話，公司規定沒客戶時也不能閒著，業務員就得這樣做。交付給他厚厚一疊標示為未來潛力客戶的聯絡資料。「打完一遍之後，再回到第一張打一輪。」「沒問題，我可以打好幾輪！」。要不是因為當天下班後接下來我要休假，心情正好，我嘴裡恐怕會迸出粗話。混帳小子，你想打幾輪就可以打幾輪喔？你要不要跟我一樣打電話打十幾年？不過我終究沒說，我一向是很沉默且自制的。
況且家裡還有小花等著我。
小花是隻貓，有著三色斑紋的一隻貓。我是在自家大樓的樓下發現牠。那天，空氣中瀰漫著道路整修的刺鼻瀝青味，我卻在邊皺眉邊快步上樓時瞥見牠瘦骨嶙峋的身影。髒髒的、濕濕的，黯淡的毛色沒入夜色中。但那反射著街燈光亮的白牙們，卻彷彿躍出血紅的口，每一個小小的顫動都在我眼裡嚙咬。從此小花就進駐我的生活空間，開始了牠睡在心儀的坐墊上、貪愛的窗檯邊的時光，不再是流浪貓。每到向晚我們爭奪看得到對面房間的窗口，家裡飄飛著牠的毛髮和滿腔好奇。我們也共用一塊肥皂拂拭彼此的身體與鬍渣，並把沖洗作為遊戲。每當在公司受老闆氣、在外頭遇見頑固的客戶，我只要想到家裡還有這樣一個默默等待我、不會背叛我，只會在我回家時轉過頭來，舔一舔嘴，叫聲喵的家人，就會忘記那些不快、不再發怒。我最喜歡的事情是餵牠，用肉，最上等的肉。小花很挑食，但一旦眼前是牠認肯的食物，便像小孩一般忘記節制為何物，胃口奇好。罐頭貓食起初還勉強能應牠的口味，但自從某天牠吃了超市買來的新鮮魚肉後，就不再理會罐頭了，牠要帶血的。仔細想想，這是我從小第一次養寵物──爸不喜歡動物，妻對貓毛過敏。
「陳先生，甲罷沒?」，大樓管理員咧嘴笑著問我。好啊好到不能再好了，我默默數著他有幾顆缺牙幾處鑲有補粉，怎麼搞得好像又掉了一顆牙。「陳先生你要多吃點，我看您最近好像越來越瘦了……」，管理費？我都有交，沒什麼事就別囉囉嗦嗦快把掛號信給我，還有十三樓那位小姐父親過世干我何事我又不認識她，而且每個有爸爸的人都會碰到啊，我何時叫你們替我付白包，可以把我的那份錢退還給我嗎？我交管理費又不是要給她辦後事的懂不懂，這封信看來又是兒子寫的，八成是說贍養費有收到謝謝你爸爸我國中畢業了附上畢業照一張我很想你就算離婚了媽媽也還是很想你，騙子，一定是妻子叫他寫的，母子一個樣都不知感恩你們這些人全部都是一個樣，還是我家的小花最好，知道這星期牠重了幾公斤嗎是三公斤，沒錯就是三公斤。
「您真的該吃點好東西……多長點肉。」，缺牙處的黑窟窿沒有笑。
今早一起床，便覺得全身骨頭疼得厲害，睡衣好像比平時更重些。踏進浴室望向那邊緣有些霉漬的鏡子，那本該映照著我的臉的地方。我的臉，我自己的臉，此時變成一張只有死人才擁有的臉。臉頰凹陷（大哥說下次記得拜一下爸再走），血管透著接近黑色的藍光（交易市場天天有異狀金管會在哪裡啊），只剩顴骨還有精神地挺立在的死白的眼下（又有同事要結婚這群嗜禮金的吸血鬼），龜裂的嘴唇和乾扁的牙齦撐著牙齒（我覺得有點痛又有點餓）。
我走進廚房準備做早餐。小花緩緩步向我的腳邊，嫻熟地用牠的尖牙輕咬我血管突出的腳背。牠似乎比昨天更胖了，以粉紅色的鼻子為圓心，整張臉呈現完美豐滿的大圓，已完全看不到當初瘦得皮包骨的神態。
又餓了嗎？我親愛的小花？
我好餓。
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