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197 「慶祝e快報200期特別邀稿」詩筆記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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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197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慶祝e快報200期特別邀稿」詩筆記三篇


詩筆記三篇

國立清華大學中文系兼任助理教授 楊佳嫻老師

  

  • 詩筆記1:傷心的技藝

最早讀到卞之琳,還不到15歲,《雄中校刊》上看見有人援引。「百轉千迴都不跟你講 / 水有愁,水有哀,水願意載你」,反覆默誦,驚奇於詩行竟可以如樂句舒捲而法度,還有春潮的駘蕩。

再讀到的時候,已經是大學了。頭兩年,不愛上課,成天到圖書館借一落一落詩集回去,飢渴地囫圇吞下去。借到了《漢園集》,他和何其芳、李廣田的合集。那時候我對於依賴韻腳和整飭句型來維繫的詩作,已然免疫,對於詩中的敘述與對話,又還不能領略好處,單單被「現在又到了燈亮的時候 / 我喝了一口街上的朦朧」、「有些人白髮上戴一朵紅花 / 像雪野的邊緣上托一輪落日」、「一步一沙漠」之類的新奇與設色,所誘引。

再過了幾年,才讀到《十年詩草》,讀到卞之琳真正成熟、有創造性的作品。「伸向黃昏去的路像一段灰心」這樣天成的情景,「聽門外雪上的足音 / 聽爐火的忐忑 / 人安得無淚」這樣明麗且惻然。我從他那裡學習如何舉重若輕,如何朦朧但是準確。詩是傷心的技藝,〈半島〉裡頭寫著,「昨夜裡一點寶石 / 你望見的就是這裡」,正可以曲盡一切守候者的心事。


  • 詩筆記2:我心有所愛

追尋詩,而不追尋其他,在現代當然標新立異。讚頌波特萊爾是「偉大的無用者」,無用並不之為大用,而就是無用,才能連惡意中都有純真。詩是精緻的手藝,從渾模倥傯中捉出一點輪廓,是銳意與慧眼,穿過布幕,準確按住那個不想(或偷偷期待)被發現的按鈕。

因此,寫詩的人最在意的,不是貧富,而是真偽,是「誰能把我辨識出來」。羅智成〈離騷〉曾如此打動我,「你怎能只給鳳凰一尺山水 / 你怎能只給恆星一個夜晚?」他如此理解屈原,「我也有美麗和芬芳的期限……唯死亡是顛仆不移的真理 / 而且沒有分辨的能力 / 優秀,終於成為我的痛楚……」。或者,是〈問聃〉,「我總是不能釋懷 / 那些尊榮的麒麟 / 成為沒有惡意的餐桌上的佳餚」。然而,詩人又非常矛盾,他希望被辨識,又不希望被打擾,既恐懼被世界遺棄,又厭煩於庸眾的簇擁。

這種獨異自許,帶有相當成份的自我感覺良好和疏離,一個不慎就可能落入惡俗與無聊。需要自覺,悲憫,以及理想的支撐。羅智成〈一九七九〉結尾是堅定的,且憂慮的,因為「我心有所愛,不忍讓世界傾敗。」


  • 詩筆記3:動物感傷

馮至翻譯里爾克〈豹──在巴黎動物園〉,「它好像只有千條的鐵欄杆 / 千條的鐵欄後便沒有宇宙」,雖仍保有「四肢緊張的靜寂」,靜寂之後卻沒有撒奔狩獵的可能,只能「在心中化為烏有」,最後像是某種感傷的香氣那樣消融。

或者是馬。初讀唐詩時曾經艷羨李白〈少年遊〉描繪的瀟灑:「五陵少年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又讀到海子名作〈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從明天起,做一個自由的人 / 餵馬,劈柴,周遊世界」,充滿溫暖、歸屬與解放的氣息。迷戀德國表現主義繪畫時,Franz Marc幾張畫作裡的黃馬與藍馬使我長久想念,牠們腹部結實飽滿,頸項耿直,鬃毛與長尾起伏飛揚,蹄與足踝有美妙的勾勒踢踏。

十二歲贏得木柵動物園徵文比賽時,我寫了老虎──放大了數倍的貓掌,音樂般條紋與鬍鬚。在波赫士那裡讀到他也熱愛老虎,不禁有知己感。後來,我詩裡寫過蜷睡如逗點的貓,公路與海濱之犬,電線上的麻雀,紫嘯鶇掠過雲腳,企鵝與海象,互牴的小牛。但是我似乎還未寫過我熱愛的海麒麟,僧帽水母,貓頭鷹,馬來貘……。


(編按:本文作者曾於3月23日(五)蒞校演講【「慶祝e快報200期」讀詩,讀宇宙的脈搏講座】。文中「傷心的技藝」轉載自20120201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我心有所愛」轉載自20120208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動物感傷」轉載自20120314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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