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219 【自遊主義】十二元的出海方式
出自KMU e-News
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219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自遊主義】十二元的出海方式
本校醫學系校友 黃信恩/文.攝影
高一那年數學課,有天解了一題情境與交通工具相關的應用題。之後老師隨興做了調查:搭火車上學的舉手?公車的舉手?腳踏車的舉手?問到此全班已近七成舉手。之後又問了走路、汽機車接送等方式,同學幾乎都舉過手。老師開玩笑說:飛機的舉手?沒人。船的?這時,一位同學舉手了。
我永遠記得那一幕,全班都愣住了。這是高雄市,不是馬公,不是南竿,也不是金門啊!學校就在火車站旁,船帆的事離此甚遠。
我們隨即頓悟,原來高雄港外,還有一片狹長沙洲──旗津。一種本島與離島間的秩序,在高雄的海面上日日搬動著。
舉手的人叫小峻。印象中他很安靜、隨和,臉上有一層薄薄的倦意,常在下課十分鐘打盹,笑起來眉目間流轉著一種歉意。他住旗津,每天得先搭一段渡輪,再轉1號公車(現已併入248號公車)至火車站,然後步行至學校。
小峻不是班上核心的那群,也無擔任幹部,多數人對他的印象很淡,但一提到他,就想到旗津。
我和小峻接觸不多,高二那年他就轉去社會組。然而他的「搭船上學」讓我印象深刻:原來,高雄市存在著島與島間的位移日誌;原來,搭船離開高雄,是一件說走就走的事。
那就走吧,一個假日午後,搭船航向海的那端,學生票12元,離開台灣島最廉價的方式。我的小出國。
- 燈塔、砲台、童話世界
從鼓山渡輪到旗津,一鼓一旗,豪情相映。據說,「旗」字的靈感是因旗津北端之山狀如旗面,而島本身狹長如桿。於是橫旗躺於港外,渡津船隻於此往返,故名旗津;但又有一說,旗津原名旗后,後日本人以「旗鼓堂皇,津梁永固」之義,改名旗津。
無論如何,這名字的背後,聽來總是飛揚的、勝算的。
選擇一個晴天來旗津,第一件事就是上燈塔。天空的藍與燈塔的白在此拮抗著,希臘愛琴海式的性情,彷彿全世界的藍都集中在此,那是我的地中海。
旗津的天空與燈塔
燈塔本身就是一方風景,為文藝復興後期的巴洛克建築。塔身呈八角形,頂部為圓狀,塗以黑漆,上頭有個風向儀;塔身白亮,彷彿以日光洗身,天天光鮮,看不出它從1918年就屹立於此。
燈塔下方則是一間展覽室,羅列台灣各燈塔圖檔。但來燈塔,最讓我迷戀的卻是塔後的白色圍牆。手撐著牆,踮起腳尖,牆外就是一整片規矩的藍。偶爾,我會違規地攀坐幾秒,呼吸海風,當作一種出城的小晾曬。
離開燈塔,穿行一處林蔭小徑,咕咾石防空洞遺址時而可見。約莫幾分鐘,砲台就到了。
這砲台的門面讓我有些困惑。它是一扇中國八字門,門楣寫著「威震天南」,但兩側門牆卻各磚砌成一個「囍」字。怎麼烽火殘垣處來個囍字?總覺得此情此景該題個「枕戈待旦」之類的標語。
很久以前我亦曾到過此,那是小學的戶外教學。我依稀記得,老師要我們比較兩側囍字的差別。端詳一會,竟發現不一致,怎會出現如此工程疏忽?後經解釋,才知當時因兩門柱分由不同師父蓋築,囍字就不同。
磚瓦砲台居高臨下,傲視群雄。但我以為,更精彩的面目在砲台底下──一整片積木小屋,二層樓或三層樓,漆著鵝黃、粉紅、淡藍、乳白,色彩可口,讓人充滿食慾,宛若童話。
砲台俯臨一整片積木小屋
「有點像開普敦。」一位小時住過南非的華裔朋友和我說。
然而,我終究沒到過南非,開普敦的想像如此遙遠。但,砲台底下往高雄港望去,還有另個異國角度──八五大樓、台灣領航企業大樓、匯豐銀行、三多商圈,玻璃大廈一列排開,那是我的曼哈頓。
「差這麼多。」朋友笑說。
我們總在天后宮附近,買來數支撒滿芝麻的烤小卷、撒滿花生粉的烤黑輪、一袋酥炸金光的番薯椪,帶上山,坐在砲台城垛上,俯瞰底下繽紛民宅,一邊大啖,一邊痛快聊天,偶爾配一盤番茄切盤,沾著和有醬油膏、薑汁、糖粉的佐料,旗津之味也。
後來我不再是學生,但船資僅多3元,15元,一樣親民。只是對於燈塔砲台我已無新鮮感,晃蕩路線轉而順中洲路南行,有時為了一間與時光抗衡的雜貨店,有時為了一條震著划拳聲與卡拉OK聲的窄巷,有時為了一碗樸實卻入味的麵飯。
那是另個12元的出海方式──35路公車。35路公車從前鎮發車,經過港隧道,從旗津南端駛向北端,然後再折返。
- 老牌紅茶冰淇淋
我較常搭返程路段。車過旗津國小,據說這是高雄第一所學校,1898年由日人所建,當時名打狗公學校。不過我很少為了小學下車,最常下車的站是中洲路。因為一枚18元的冰餅。
斗六冰城。這間冰店有些老舊,但也因此滋味陳了、牢靠了,嚐一口便能領略老店不衰的道理。蘇打餅乾夾著濃郁牛奶冰,是我的必點。此外杯裝冰球,倒入傳統紅茶,這道紅茶冰淇淋,是店內另個招牌。
有次我在中興里活動中心下車。這附近有個輪渡站──中洲輪渡站,比起旗津輪渡站,它顯得低調,隱身於一片民宅後方,附近有製冰廠、造船廠,鮮為外地人所知。這裡船班少,約一小時一班,經高雄內港航往前鎮。不同於旗津輪渡站,這裡可供汽車上下船,但瘦弱的船隻負載龐大的汽車,總讓我有沉船的疑慮。
隱身路旁的中洲輪渡站
我信步走向輪渡站,站外有一排遮陽棚,婦人蹲坐於此,穿雨鞋、戴斗笠,一地臉盆與保麗龍盒,裡頭盛滿掙扎的魚蝦,以及淡淡的鹹腥。
「現撈的。」粗啞的嗓音喊著。婦人說完,看了我一眼,就不再多言。她大概早已摸清可能購買的臉孔。
按著船班時刻表,我爬上渡輪二樓,空蕩蕩,只有一學生坐在角落玩手機。這也好,讓我隨船緩緩移動,凝視港區勞動的細節。
- 淺入神祕海底世界
空疏的渡輪,就像一路南行的窗外風景,越來越荒涼,直到一地的貨櫃與無邊的天幕,我知道準備進過港隧道了。
那是最神秘的時刻。短短幾分鐘,公車潛入海底,又浮出海面,我們在海中公路晃行著,全車的人都悄悄經歷了上方一場壯烈的海水淹覆。
但我想我是多慮了,隔壁乘客熟睡如熊,鼾聲有些大。或許只有我在公車上偵收寂寞的海洋訊號。
有次和疾管局專員去港口進行檢疫,聽了高雄港第二港口簡報,才恍然知道,旗津原來曾和台灣島相連。當時旗津與小港相接,1967年因二港口擴建,於是從中掘開,至此成為旗津「島」。要到1984年,過港隧道完工,旗津才再與台灣相連。其間整整17年,旗津成了真正的離島,只能仰賴船隻往返高雄。
日日航行的渡輪
所以,旗津的島途有某程度的「人為」。
「就像新加坡的聖淘沙。」前陣子,我在渡輪上聽見觀光客如此形容旗津。風車公園、海洋探索館、貝殼博物館、星空隧道……,越來越多的觀光設施在此打造。渡輪更大的意義是觀光。
但我想,這三百多年的島,故事遠比聖淘沙豐厚。它曾是一片船帆繁景,商貿蓬勃,不單只有一層膚薄的觀光外衣。而且,它有世界最便宜的渡輪,我和那天隨行的香港朋友說。
他說,不,最便宜的在香港,尖沙咀至中環,天星小輪平日的下層座艙,港幣2元(約台幣8元)。
我微笑。儘管不是最便宜,但至少這渡輪,以如此務實的姿態載過我高中不切實際的異國幻覺。那樣的出海方式,只有在旗津。
- 編按:作者黃信恩為本校醫學系校友,1982年生,現為住院醫師。喜歡以文字思考生活,寫作散文與小說。作品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等獎項,並入選年度散文選。著有短篇小說集《高架橋》,散文集《游牧醫師》。本校圖書館亦有典藏,歡迎借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