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220 【2012高醫文藝獎小說組 佳作】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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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220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2012高醫文藝獎小說組 佳作】



自傳

醫學系 郭哲妤



今天是世界末日十周年。夜很深,大概是濃霚染了這城市被謀殺的夢,愛河裡閃爍著星子墜落的碎片。我不自覺地走進了回憶。許久許久沒來了,店裡的擺設裝潢沒有甚麼變動,彷彿時間淤積在那年的出海口。瞅著一面泛黃的鐘,我曾經坐在這裡期待指針會遲疑,一秒也好。沒有,甚麼也不曾發生,除了她的離去。

那天她穿了件深白色的洋裝,像株白色雛菊般靜靜的插在透明的玻璃花瓶裡,花蕊是淡淡的鵝黃色眨著貓眼的慧黠,纖細的綠色花柄輕巧地托著腮,維持著一種與風隔絕的姿勢。那晚是我們一群好友為她舉辦的生日聚餐,她卻始終是默默無語,淡淡的腮紅邊嵌著一抹模糊的微笑,而我們自顧自的笑著鬧著。其實並不特別擔心,她本是如此地不多話。

但窗外的月不對勁的藍。在秒與秒之間的某個瞬間,我瞄見了她額上一皺一皺的眉,和眼神裡漂移的影子,若有所思的盯著遠方一個不可見的黑點(也可能是任何顏色任何形體)。而後她就如此一直維持著同個姿勢同個表情像蛛網上被困住的蟲子,忘記了呼吸。

回家的公車上,烏雲濃縮了夜的黑,漫天鋪地的蓋住了整座城市蒙了塵的臉。這夜是極靜的,彷彿只有車輪壓過時間的顫動,以及引擎隆隆的聲音在燃燒沉默。她坐在窗邊,那是她喜歡的位子,而我也喜歡坐在她側邊,看遠方的霓虹光影膨脹成彩色的月暈,朦朧了她的白皙。她突然轉向我,眼睛是分毫不差的正圓,直直地勾進我擔著的心。好幾秒,她的呼吸一如公車的顛簸,彷彿要吸走全世界的氧氣,才能吐出那塊梗在喉頭的蘋果。

「為什麼……」,一個字、一個字像串著的珠子散落在我們之間,叮叮鈴滾進無聲的夜裡。「為什麼我聽得懂他們說的話?」

一時間,我被她的問題嚇愣了,就像一個壓在心臟上不斷吹鼓脹大的汽球,在那一瞬間,破掉了。她發燙的臉蛋又躲回了玻璃窗的一隅角落,公車正巧等過了一個紅燈,又徐徐地加速向遠方的盡頭行去。時間漏打了一拍,但旋律仍兀自的走著,空氣的組成和上一秒無異。我打了一個哆嗦,從窗裡映著的影裡我看見她彷彿藍天白雲似的眼神,把累積了一輩子的雨傾瀉在這個雨季。

而我就是她的雨季。我很高興,因為她知道只有我不會把她的話當兒戲,甚或是瘋言瘋語看待。雖然我們是如此的不同,是別人無法理解的朋友關係。對坐在鞦韆的兩端各自尋求著危險的平衡,我們卻用全身的重量守護著彼此,也用兩個極端相互制衡著。我們是玫瑰與刺的關係,三島由紀夫與契訶夫的對峙,水與火的互不相融。我是不懂她的,就像我不懂《春雪》裡那幾近透明的文字。

我其實大可用理性堆疊出長篇大論,但我沒有。因為滿天的星子在烏雲背後等待著。公車突然緩了下來,她下了車,沒有回頭沒有再見只是走了。也許是刻意,我在終點站下車,揀著熱鬧的街道走,讓城市喧鬧的背景音在我的耳殼中會聚成一個黑洞。所有曾經有意義的話語字句都化為空無,不比蚊子拍翅聲大的嗡嗡雜音。

那一天彷彿全世界都屏氣凝神著,引頸等待午夜鐘聲的敲響。仙女教母的魔法也許即將失效,南瓜馬車卻也作不了諾亞的方舟。

我仍在思考著那個問題。

又或者,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問題的本身。

黑暗裡我走上了一座天橋,後邊的路燈從兩側照來,映在長長的階梯上兩個巨人般的黑影。它們緊跟著我的腳步逼近。我小心地控制著從臀部延伸到腳底的每一塊肌肉與韌帶,戒慎恐懼的,一步步踩上天空。看著,兩個人影漸漸靠近、靠近,直到──合而為一。

我坐在靠窗的位子,滿天燦爛星河潑灑進來的光線剛好。不對,我揉了揉眼,卻在瞬間被吸入了一個鏡子鋪成的隧道,那裡只有我一人,或者無數的我和我重複交疊著。

老闆端來了我的咖啡,很香、很濃,我卻記不得是從甚麼時候不再覺得它苦澀,一如我記不得那些日子發生的許多事,除了那個問題。而我或許也忘了。窗裡,我突然看見那晚她天藍色的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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