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232 <體膚小事>誌【肩】~肩的虛構與紀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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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232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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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膚小事>誌【肩】~肩的虛構與紀實

本校校友 黃信恩


肩是人體最像小說的部位,有興盛,有衰壞,虛構與紀實都在這裡發生。 小時候,因為父親工作關係,我們舉家搬遷左營。麵館、餃子館、茶樓、機車上……在左營,偶爾就見軍服穿著、肩章閃亮的軍官,特別是用餐時間,幾位軍官圍一桌,格外醒目。一槓、二槓、三槓、梅花、星,階級在街道巷口流動著,也在牆垣衣架上晾曬著。那是一雙雙肩膀,歷經踏步與答數,與時月磨合的榮光。 「長官好!」小吃店老闆,見了肩章,自然一聲好。 行經洗衣店,店員忙著熨燙軍服,理出摺線,然後一件件懸掛騎樓上方—白的、黑的、藍的、土黃的,直挺挺,沒有贅肉,只有骨架,空氣都威風起來。 左營,一個多麼有「肩膀」的地方啊!生活裡散落著肩上文明。約莫童年,一種隱形的制度,便伸進我的記憶,把左營做了分層。當孩子還不知道肩上的意義,我已學會辨識兵、士、尉、校、將,想像肩章後井然的君臣秩序。 觀察肩章成了我的童趣,也是阿崇的童趣。

阿崇是眷村小孩,國語講得非常標準,常代表班上參加朗讀比賽。我認識他是在某年夏季,媽送我到廍後街的國語日報兒童寫作班。 阿崇對肩的啟蒙比我更早,他爸是職業軍人。小時,他爸載他進營區,軍人見他爸肩上的梅花總會敬禮,威風無比。有次作文老師要我們寫「我的志願」,阿崇寫道:「長大後希望肩上有五顆星。」 多無懼的口氣!

在作文班待了幾個月,我就離開了。因為越區到城裡就讀,我很少再碰到阿崇。通勤是我每日的必要動作。上下班尖峰時刻,我總在走走停停的公車上,觀望左營大路上機車騎士攢動的肩。偶爾,就是兩枚肩章,混在車陣中,在瘴氣廢煙裡,逐漸隱沒。

高中時我認識一位教官,他常在體育課,換上短褲慢跑或打球。累了,就和我們坐在籃球場上,聊兵役,也聊他的軍校故事。 他說,以前在軍校,有天為了隔日的上級督察,全連漏夜粉刷新牆、改造花圃。翌日,大家列隊迎接長官,赫然發現不只自己連上換裝,整片營區都換裝。印象最深的是路上竟多了幾棵行道樹。長官走後,那幾棵樹瞬間蒸發,宛如海市蜃樓。

「一切都是假的,只有作假是真的。以後你們當兵就知道,在軍中沒人管你唸什麼高中,只管你肩上有什麼。」他笑說。 漸漸地,我知道肩上有主權、有氣焰,藉著其上符號,使人頤指氣使、趾高氣揚,也讓人躬身哈腰、揮汗勞動。 然而出走營區,或退役老去,這些肩上的光榮似乎也隨即淡了。肩上存在著兩座世界。

我曾在公車上,遇見重聽的榮民伯伯攔車問路。或許是鄉音濁重,司機聽煩了,也厭倦解釋,車門怦然關上,揚長而去。我從車窗望著他,立在街頭,眼神迷茫不發一語。我不清楚他參與的戰役、歷經的榮辱、肩上有過的徽章,而就算清楚了,也已成過去。

肩的遊戲,不具現實感,有點自樂,有點荒涼。準備隨時結束。 「我簽下去了,會去考軍官。」阿崇說。 那是好幾年後,一個冬日傍晚,我在左營大路的麥當勞巧遇阿崇和他女友。這才知道,阿崇高中畢業後,在一所私立大學唸理工。不久服役,受了士官訓,然後打算轉成志願役。 那時他理著平頭,肩膀寬闊,眼神森亮,更像個男人了。 我和他小聊,總覺得他過得不開心。他說到一些軍中官僚文化,很多禮節出於制度,服從出於利益,生活裡充滿著應付、奉承與暗鬥。阿崇雖看似老練,裡頭仍有一些稜稜角角的堅持,他厭惡服從操守骯髒的長官,於是在密閉的體制下,孤單地對立、力薄地抗爭著。

後來,我輾轉從朋友口中得知,阿崇父親早在多年前退伍。之後經營一間小吃店,並供顧客歡唱卡拉OK、小酌、小賭。但也因此,勿交損友,染上簽賭,開始欠債。

● 不久,我服役了。 因為考過預官又抽到海巡籤,我的肩章很特別,四顆星、一橫線,行話稱「一線四」,代表士官長或少尉的位階。 當肩章撥下時,我愣著雙肩八顆星,有種一級上將的幻覺。這八顆星是立體的,漆以金黃,炯炯發光。我把制服燙得平整,摺線分明,皮鞋油亮,感覺有風。 有次帶兵就醫,行過計程車前,無意間聽見司機們的交談:「這少年四顆星!」我暗爽著。 可是任官不久,我就對這肩上遊戲感到無趣。 有次,一梯新兵下部隊。某上士帶著那麼一點惡整的邪念,命令新兵集合,限時將黃埔包內的行李悉數倒出,再裝入,再倒出,再裝入……就在第三個週期時,一位新兵放棄底線,爆發了,開始搥打自己,口裡唸著:「我沒用!我沒用!」後來動員七名弟兄才將他押至醫務所。

「醫官,交給你,你要處理。」 這是四顆星的代價。 這名新兵被注射鎮靜劑,熟睡。醒來時,除了談吐生嫩溫吞,一切正常。我和他晤談一會。他叫河豚,剛滿十九歲,職校肄業,單親家庭。 隔天,我在路上遇見河豚,他舉起雙手,在頭部比出兔耳朵的動作,緊接著頭側一邊,微笑,定格,帶著日系少女的那種撒嬌。 天啊,這是營區,怎麼會有這種兵?我心想。 很快地,河豚就被排副修理,要他戒掉那些俏皮的動作。 每天晚上放風時,總有幾位弟兄來醫務所和我哈啦打屁。有次,河豚也來了,大家聊得盡興,沒人搭理他,於是他在診療台上模仿貓,那叫聲、那慵懶,彷彿前世是貓。然後,他竟模仿貓伸爪,刮了我的背。

他的行為讓我費解。之後,為了販賣機的吃錢、士官長的一句惡言,河豚在營區上演幾次情緒失控。奉上級指示,我帶他去軍醫院。 精神科醫師要我談河豚的軍中狀況,說著說著,我不經意說出「裝可愛」。醫師說他心智不成熟,適應障礙。 「你為什麼說我裝可愛?」回營途中,河豚醒來似的,認真對我說。 我愣住了。似乎,他那看似幼稚的舉動,都是裝出來的,是他討好、化解陽剛的方式。我開始覺得他不單純,是有現實感的,或帶著什麼目的。 失控,失控,不如己意就失控。上級擔心他自殺,指示我送他住院。接下來幾個月,他都在醫院當兵。 「老是住院,要住到什麼時候?住到退伍嗎?當兵是來休息的嗎?」弟兄抗議著。當河豚出院回營,弟兄們於是挾怨報復,然後河豚又失控,無結局地循環著。 漸漸地,原本處幕僚邊陲的醫官,開始中心化,受到高層重視(喔,原來我們部隊有醫官),週週回報河豚狀況。看著肩上那八顆星,我厭倦了,感到無計可施。

● 終於,我退伍了。卸下肩上這些星,墜入真實人間,突然感到輕盈。肩上人生如此虛渺,為期十一個月,如霧,如露,轉眼散發。 有天,我經過阿崇家,門外晾著軍服,驚見衣肩出現一槓。我知道,他升少尉了!此後,每當路過他家,我會特別留意軍服的晾曬。 一段時間後,某次再路過他家,赫然發現已是兩槓,中尉了!我彷彿從他的衣肩找到時序,看見春秋流動,展閱一種人生速度。 直到有天,我在飲料店遇見阿崇。這些年來,他的皮膚變得粗糙、額紋增加、髮線退後。老化速度比我預期的快。 阿崇的話卻變少了。 那天他簡單和我提到他父親最近二度中風,左側徹底癱了,手舉不來,腳抬不起。等會得去醫院探視父親,傍晚前再趕回營區。 我突然憶起他父親曾經閃著梅花的肩,如今卻塌了。 「謝謝關心。」阿崇說完,拎著一件剛熨好的軍服,跨上機車,便陷入車陣中。 盯著軍服上靜靜的那兩槓,漸小漸模糊,我不清楚那些空白的日子裡,他是如何過日。似乎,他一直想以肩撐出什麼,或扛起家裡的什麼。在虛無的肩章下,面對最真實的人生。 我祝福他。歲月會粉飾一切,他那雙架在虛實之上的肩,有天,便更能承載人生的重量了。


  • 編按:作者黃信恩為本校醫學系校友,1982年生,現事醫療。喜歡以文字思考生活,寫作散文與小說。作品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等獎項,並入選年度散文選。著有短篇小說集《高架橋》,散文集《游牧醫師》及最新著作《體膚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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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信恩醫師將視角拉回近身的體膚,慢慢地思索著、感受著,歷經四年書寫,八萬餘字的體膚小事終於在文字間展枝吐葉。髮是他身上最敏感的地方,耳是最獨裁的,脣最富可燃性,肩具有小說的特質,腰則是用來割讓與租借的領土;他的鼻腔藏著一本曆簿,他每天與城市第一接觸的部位是臀,他從腕上看人生……

  1. 全程參與並交回問卷發放餐盒(總計80份,若不克前來請來信告知,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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