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281【2015高醫文藝獎文學極短篇小說組第二名】《漫漫海潮》
出自KMU e-News
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281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2015高醫文藝獎文學極短篇小說組第二名】
漫漫海潮
心理系 一年級 李俁德
水來了。
海潮在漲。
我爬了起來，剛剛看還隔了好幾公尺遠，怎知才小盹一會，就漲得這麼快，衣褲都濕了一半。
天空還剩少許餘暉，在染成黑紫色的錦緞上斜斜射出，轉瞬即逝。
腳踝被水淹沒了，鞋襪緊貼著皮膚，怪不舒服。我脫去鞋襪提在手上，微涼的沙竄入指縫，沙裡有碎玻璃和小貝殼，得小心點。
附近的釣客已準備離開，而我站在原地，頭髮狂亂飛舞，一綹綹的髮絲間還有鹽粒，滿嘴都是海的味道。風中藏有肉眼不可見的細沙，刮在臉上雖不怎麼疼，但吹得久了，再青春的臉龐也會枯鏽。
手機響了。
我慢吞吞地從牛仔褲裡掏出手機，是一封訊息：『療養院說你又偷跑出去了？你在哪裡？』
『海邊。那裡太悶。』
有個釣客朝我揮手，一口台語夾帶著海風傳來：「要落雨啊！趕緊走呦！等會兒海漲就危險囉！」
我朝對方擺手，在訊息回覆又多打了幾個字：『漲潮了，天空很黑，也許等等就下雨了。』
腳趾癢癢的，我低頭一看，有隻寄居蟹正爬過我的腳背，我抬抬腳趾，這隻小傢伙立刻驚慌亂竄，我可以一秒踩碎牠自以為堅固的貝殼，斷了牠賴以為生的軀幹；又或者放牠一命，安靜等牠離開。
生與死，不過一念之間。
海潮在漲。
『一直跑出去有意思嗎？你是想要引起所有人的關注嗎？』
天光漸暗，我的心緒紛亂，『我想一個人好好待著，還不想那麼早回去，看海能夠讓我感到寧靜。』
海風逐漸失了溫度，水漫上膝蓋，我開始覺得冷，濕氣太重，似乎只要一握拳，手心便會盈滿一窪小海洋。
『不要再做那些莫名其妙的事了！媽要我跟你說，要不就把病治好快點找工作，要不就不要回家了，一家人當面出來把事情談清楚。』
『ㄊ
ㄢ
ˊ』
浪打在膝頭上，陣陣麻癢，浪花破碎成片，像被碾碎的貝殼，我傾身想撈起一把，只得了一手空。
『ㄕ
ㄜ
ˊ』
就快下雨了，此時的海就像是一方硯台被丟進池中，濺起浪潮，激起一波波混濁不堪，水面下暗潮洶湧。
『ㄇ
ㄜ
˙』
我吃力地打字，頭髮刺進眼睛又熱又痛，就差了一個問號，還沒來得及按下去，又來了訊息。
『我真不懂你到底發什麼瘋？都已經幾個月了，你為什麼還那麼固執？當個同性戀真的有這麼好？對方拿了錢就跑，你也把工作給丟了，還搞自殺！你讓別人怎麼看我們家！現在弄得亂七八糟，你的生命到底還剩下什麼？』
我抬頭望天，最後一隻海鷗也歸巢，來不及驚呼，提在手中的鞋子一不小心被海浪席捲而去，再也找不回來。
如今我若想離開這片海灘回家，勢必會被割得鮮血淋漓，踩出一條血路。
我的生命還剩下什麼？
就差一個問號。
只剩一個問號。
海潮在漲。
水淹過腰際，若是再往上，我還能比現在更冷嗎？我不知道，我在等，我在體會。
天上再不見光，雲層壓迫極近，我能聽見遠處轟隆隆的鳴響，風割得臉頰生疼，豆大的水珠砸上我的眼瞼，眼眶盈滿了熱辣的水。
我的左手垂在身側，手腕上的痛楚如同一股細細的電流延著手臂、肩頭，最後竄入心臟，一撮痛楚，帶動了一次跳動。
我又想起那天正午，我躺進放了熱水的浴缸，陽光從小窗子探入，空氣都要沸騰了，我卻從沒那麼冷，那種椎心蝕骨的冷和痛，其實不全來自生理，我曾天真的以為幾次以後就會痛感疲乏。生命汨汨流失和被海水擁抱感覺很像，我在茫茫腥鹹之中漂蕩，與排山倒海的心緒匯流，滅頂簡直輕而易舉。
手機在響。
我垂下頭，機體的亮光都被雨糊了，明滅閃爍，在我掙扎著要不要滑動指頭時，一條浪舌便把手機吞進水底，連來電顯示都沒看清，就見著它沒入海的深喉。
海潮在喊我。
我往海裡走，只餘腳趾抓著軟綿的沙地，我恍若沉淪亦恍若飄升。牛仔褲吸飽水分，沉得可怕，我總以為雙腿再也動不了時，卻又能鬼使神差地邁出更深的一步，海水堅定而溫柔地吻著我的脖頸，我覺得就快要掙脫所有虛妄，解放真我，讓海水洗去一身塵土。
水是那麼冷，麻痺了我的身心，但它給予我從未體會過的溫柔，它撫摸著我的身體，滑過我最隱密的傷處，哄得我甘願沉溺。 我呼吸到了海，那味道像淚，又鹹又澀又苦，如同每一滴眼淚背後都有個苦澀的故事，我也奉上了一小汪心事，投入這片淚海。
我聽不見雷聲。
我聽不見風聲。
我也聽不見水聲。
我吐出最後一顆氣泡。
光。
在這片深不見底的海潮中，我看見了光。
滿滿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