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353 生命的勇者

出自KMU e-News

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第353期　分享園地

生命的勇者

附院會計室戴天亮主任

　　半年前小孩腸炎住進醫院小兒科，窄小的空間、黯淡的光線、撲鼻的藥水味，以及徬徨的心情！隔床躺著一位年約兩歲大的小女孩，母親不斷用力拍著小孩的背部，有時猛拍背部的動作還是無法將瘀積在支氣管的痰拍出，只好借重抽痰機抽痰，抽痰機轉動的聲音混濁低沉，尤其半夜正要入眠時，抽痰機的嘎嘎聲吵得我及小孩無法入睡，一晚折騰心煩氣燥，心裡打定主意，明天即要求護理站換病房以求得安靜。

　　隔天清晨，這位母親頃接護理站召喚行色匆匆而出，幾分鐘後，小女孩開始劇烈咳嗽，喉間似哽著成堆濃痰無法咳出，臉漲得通紅，手腳痙攣不斷抖動著，身體似蝦子般弓起，極為痛苦之狀，我發覺情況有異，急奔向前將把小女孩身體側翻，學著那位母親的動作不斷用力拍著背，想不到小女孩咳嗽加劇，手腳痙攣更形激烈，我像身陷泥沼進退不得，頓時緊張萬分，深怕稍有差池如何向小女孩母親交代，所幸一陣拍打後，小女孩情況漸穩，我用衛生紙把殘留嘴角濃痰擦乾，心神如經歷一場慘烈戰爭後的鬆脫！不久，小女孩母親匆忙而回，見我坐在小女孩床旁頗為驚訝，我遂將剛才情況向這位母親說明，聽畢，那母親頻頻表示感謝。

　　有了剛才的互動，我得以有機會端視這位母親，從其黑白分明的眼珠及郁黑皮膚，可看出她是原住民，可能是長時間的嚴重失眠，這位年約二十多歲的母親兩眼無神，臉色憔悴，皮膚粗黑失去光澤，下巴瘦削，弱不禁風的身材，顯然她的人生被摧殘良久，已失去少婦應有的青春光彩，如今憑藉著是不能倒下的信念，苦撐著疲憊的意志，用無盡之愛呵護著小女孩日漸孱弱的生命。

　　心存感激的她，主動向我訴說她的不幸遭遇，與丈夫結婚三年，生有二女，長女一出生即罹患腦性麻痺，這陌生的醫學名詞對醫療知識淺薄的母親來說，只有惶恐與不安，後來從醫師、親友口中逐漸了解疾病嚴重性，了解越多，焦慮越深，對小孩未來的牽掛亦越多，小孩病情反覆發作的噩夢奪去初為人母應有的喜悅與憧憬，隨之而來的是陪小孩與病魔搏鬥的艱辛歷程，茫然面對不可預測的未來而充滿憂懼。

　　了解這對母女的辛酸際遇後，前天夜裡被抽痰機擾攪得心神不寧、煩燥不快的情緒也隨之一掃而空，想換病房的衝動，差點傷了她們無助的心而感到慚愧萬分，心想這位偉大的母親已經歷多少個無法安心入睡的夜晚，未來還有不知多少的漫漫長夜等待著她，難道就無法同理心的忍耐幾天嗎？

　　這位偉大原住民母親，談到第二個女孩即將出生前夕，期盼這個女孩能帶給她心靈一線生機、那期待又怕受傷害的矛盾心情在內心不斷掙扎，當醫師以凝重的口吻告知二女兒又是腦性麻痺時，錯愕、惶恐的表情在半空中僵住，她無力的癱倒在病床上，不幸再一次降臨到這個家庭，噩運再一次的重擊這位已心力交瘁的母親；族人說這是上帝的天譴，是上輩子為惡的懲罰，她身上所背負著的痛苦又加了一層，她不敢想像已經疲憊不堪的身體與心靈是否能禁得起這嚴酷的考驗。

　　兩個小女孩似帶著原罪般，隨時要面對緊急醫療處置的痛苦，她說，每當抱著小女孩匆促入院，面對的是一連串檢查、抽血的過程，當小女孩疼痛得大聲嚎哭時她心如刀割，拖著虛軟疲憊的身子還是要鼓起勇氣幫護士小姐抓住小女孩的手腳以順利抽血，她抓住小女孩的小手時，感受到小女孩微弱掙扎的氣息，她內心呼喊著，寧願小女孩的力氣足以把她的手甩開，也不願小女孩那氣若游絲的模樣。

　　每當護士小姐們看到她抱著小女孩匆匆入院時，總會搖頭以調侃的口氣說：「又來了！怎麼又來了呢？」，她也苦笑的回答，「沒辦法，又來了！」，其實她心裡充滿矛盾，「又來了」未嘗不好！如果有一天真的不來了，就表示永遠無法再來，那才是連說「又來了」的機會都沒有！但是如果真的有一天不來了，那究竟是生命的結束？或是痛苦的解脫，她迷惑了！

　　「妳對兩個小女孩無怨無悔的付出，實是令人感動，可是這種日子要過到什麼時候？妳身體是否能如此長期的支撐下去？」，我關心問著，她不加思索的回答：「我沒想那麼多，也不敢想那麼多，這兩個孩子與我有緣，才會來到我的家庭，我是她們的母親，無論如何我絕不會放棄她們，直到有一天，她們不要我了，或是我倒下去無法照顧她們為止！」，這位勇敢而偉大母親讓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獲知小孩明天可以出院，總算放下忐忑之心，晚上瞧著這位憔悴不堪的母親那深陷的眼眶，那尖削的下巴時，我諄諄的鼓勵她勇於面對人生，她卻豁達的說：「這醫院已經是我的家，一年到頭不是老大，就是老二入院，習慣了就好！」，她的坦然態度讓我有點尷尬，她繼續說，「一兩年來看著很多生病小孩匆忙入院、健康出院，我像軍隊中的士官長不斷的迎來送往，剛開始有點感傷，有些怨嘆！現在我已習慣這一切，這應是我的宿命！」，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心已平靜無波，感謝妳的鼓勵，對你們我只有衷心祝福，好好去享受人生！」

　　此刻，我還是忍不住好奇的問：「妳先生呢？」，她身子微震、愣了一下，隨即心神恢復平靜，苦澀的微笑著，我不敢再問下去，深怕觸痛她的心靈！

　　夜已深沉，她見我已有睡意，遂語帶誠懇的說，「這段期間我很感激你的幫忙！」，說完寫了一張小紙條遞給我，「有空到來義玩，不嫌棄的話，就來我家坐坐！」，隨後又加了一句，「如果我在家的話！」，我也誠懇的說：「謝謝！我會的！」

　　早上，我替小孩辦完出院手續，回到病房時，她還是抱著小女孩猛拍著背部，這熟悉的背影、熟悉的動作，不知隱含多少愛在其中，我緊握住她骨瘦如材的手說：「我不要說再見，千言萬語只一句，『保重』！」，她嫣然一笑說：「你們也保重！」，我感覺到她的語氣帶著淒涼。

　　回到家的感覺真好，看著小孩恢復往日的活潑，大人們心境亦隨之開朗，看到小孩趴在地板上畫著自己才看得懂的兒童畫時，腦海中偶而浮現在醫院與生命搏鬥的那對母女形影，心海裡總會生起「知福惜福」的念頭。

　　有一次去屏東玩，路經來義時，想起那位勇敢的母親，我對先生說：「我們去看看她好嗎？」，先生點點頭，循著住址尋找，經過數個彎道，在她們那條巷子前停了下來，在車上良久，我看著先生，先生也看著我，誰也沒有勇氣下車！真的，我們都沒有勇氣去面對這一位生命的勇者，與其說沒有勇氣去面對她，其實我們心裡都有一個顧慮，「萬一‧‧」，如果萬一的話，那要如何呢？

　　還是讓記憶永遠存在我們的心中，我們曾經遇到一位照顧兩位腦性麻痺小女孩的勇敢母親，到現在還無怨無悔的守護著她們，不管她現在是在那裡？她永遠是兩位小女孩的守護神，想著想著，我們由衷的祝福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