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384 晚冬(1)
出自KMU e-News
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384期 分享園地
晚冬(1)
附設中和紀念醫院會計室 戴天亮主任
下班途中,在穿越鳳山博愛路交通頻繁,道路狹窄,鐵、道路交錯的平交道路段時,總會見到一位年約七十多歲的老芋仔,推拉著一輛破舊、顏色斑駁、拼裝的淡藍色三輪車,車上雜亂的堆積著腳踏車、輪胎、電扇、電鍋及一些瓶瓶罐罐的報廢品,沉重的報廢品重壓著那輛如老竽仔年紀的三輪車,不時的發出「伊歪」的聲音,頭髮稀疏雜亂,身材瘦骨嶙峋的老芋仔,一手緊抓把手,一手攀著三輪車的橫桿,用力的拖拉著,就像電影特效的分隔慢動作般,以極緩慢的速度辛苦的越過平交道,後面一隻毛髮有點頹禿的暗黃色老母狗,亦步亦趨的追隨著。
每次看到這位老芋仔用力推拉三輪車時,兩手的青筋暴露、脈絡浮凸,泛紅的臉因而扭曲變形的模樣,我總會替他擔心,深怕老芋仔身疲力竭仆倒在平交道上,或因用力過度而虛脫,老芋仔越過平交道的畫面,總會為之捏一把冷汗,令人心弦緊繃,這種感覺總要等老芋仔安全越過平交道,才會如經歷一場慘烈戰役後,心神隨之逐漸鬆懈,有解脫之感。
很自然的,很湊巧的,在下班行經平交道時段總會不期而遇,老芋仔與老母狗橫越平交道那一幕,每天就如同看重播電影般,雖然已知結局為何?卻仍願一再的期盼這一幕重演!慢慢的這種不期而遇,變成下班時莫名的期待,就好像約會般,定期的在那個時段與地點相逢,偶因有事耽擱錯過時間,竟會為無法躬逢其盛而悵然若失。
有時會有一股莫名衝動,想了解這個老芋仔的生活環境與背景,我心中潛藏著疑問,為何七十多歲的老人仍須每天冒著日曬雨淋、風吹雨打,靠撿拾破爛為生?為何仍須推著那輛堆積得有些誇張的破銅爛鐵,換取最起碼的溫飽,難道是舉目無親?或生活無寄?而僅能與三輪車、老黃狗相依為命,如蠟蠋燃燒般慢慢消耗其殘餘的歲月,直到了卻殘生?
連續幾天,同樣時間與地點,老芋仔的蹤影消失了,天天期待的「不期而遇」,卻一次次的失望,心中有點悵然,也充滿疑惑?私下為老芋仔編織一些理由,「可能體力無法負荷,推不動三輪車,只好到養老院去了!」,「可能思鄉情怯,到大陸投親去了!」,「三輪車故障,修車去了!」,最不願去想像的是「老芋仔病倒,難以再撐起生活的重擔!」,這些猜疑常在心湖盪漾?
置身於生活步調緊湊、社會脈動快速的資訊化社會中,組織繁密的腦細胞已被週遭的環境所侵佔,能在知識爆炸的職場中生存,必須被強迫灌頂,硬塞進多元、多變的資訊渣汁,累積適應環境的能量;由於腦容量有其極限,因此老芋仔的身影隨時間的推移,在我記憶鏈中被無情的排擠,逐漸在我的心海裡消失,就好像投在水池中的小石子,偶而微泛漣漪,最後仍將歸於平靜!
經過一段不算短的時日後的某夜,帶著小孩到速食店買漢堡,行經國父紀念館附近巷弄垃圾堆旁,赫然發現那位老芋仔如蝦子般身子彎縮著,斜躺在一張髒而破舊的榻榻米上熟睡著,那隻毛髮頹凸老母狗,忠實的蜷臥在旁,兩眼無神的注視著過往的行人。我此時心情矛盾,欣慰的是這段期間來的牽掛與疑惑,因老芋仔仍活在世上稍能釋懷,難過的是,畢竟歲月不饒人,年邁體衰的老芋仔也只能向命運低頭,風燭殘年那堪能再推動那輛破舊的三輪車,難道這就是老芋仔最後的歸宿?一股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整夜思索著如何幫忙這位無助的老者。
透過友人的協助,老芋仔被安置在養老院,這位神交已久卻無緣深識的老者,在我的人生際遇中,就像不期的火花因緣交會,一段時間之後的某個假日,我抽空到養老院去探望他,梳洗整潔、衣著樸素老芋仔,映入我眼簾竟是容光煥發、精神抖擻,雖顯清瘦卻頗有仙風道骨之姿,與在國父紀念館當流浪漢時之潦倒簡直判若兩人,老芋仔惦念我的協助,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在佈置古樸,設備簡單的會客室裡,終於有機會與老芋仔深談,當我提及那段與三輪車辛苦越過平交道的往事時,老芋仔微現激動情緒,眼眶泛紅,但老芋仔仍理智的控制情緒,主動的向我略述其生平經歷。
老芋仔姓「謝」,湖南人,時逢國共內戰時期,時局紊亂,十八歲正值青春年少,課餘與女朋友看了一場電影,散場後走出戲院即被兩個士兵帶上軍車,從此竟與青梅竹馬的女友永別,懵懂的在兵荒馬亂中奔波遷徙,後隨部隊輾轉來台,經歷數十年軍旅生涯,消磨了老芋仔半生,烽火戰亂造成兩岸同胞的苦難,政治隔閡使至親骨肉無法團聚,縱使思鄉情怯亦僅能在午夜夢迴時去拾取那漸趨模糊的片段記憶,我試問開放探親後是否有與對岸家人連絡,老芋仔點點頭,他回老鄉一次,滿懷赤子之情回去探望仍在世上的二叔,但老芋仔感覺四十多年的離散,已把血濃於水的親情消磨殆盡,老芋仔的述說中充滿著失望與無奈,雖然今世仍能見二叔一面聊慰思親之苦,但滄海桑田、人事已非,由於政治的差異,改變了兩岸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老芋仔懷著兒時的情懷投進已陌生的老鄉時,但見落後農村的外貌仍是如此的古意樸實,卻驚覺日思夜想的天倫之情,已為物慾所掩沒,老芋仔慨嘆世事無常,我問及那位青梅竹馬的女朋友時,老芋仔苦笑一聲,「已嫁作商人婦」,這次回去沒去探望她,他說相見不如不見,至少在他記憶裡,女朋友當時的清麗容貌,仍清晰的深印在腦海,成為永恆的追思與回憶!
不幸的年代,不幸的的宿命!多少懵懂無知,童稚幼年即飄泊來台,與初期的草莽台灣共渡慘淡、潦落的三、四十年代,退伍後仍須面對茫茫不可知的未來,拖著已漸衰頹的身心為殘生而奔波勞碌。那茍延殘喘的軀殼,看得到的是掙扎奮鬥的意志,看不到的是淒切孤獨的心,是離鄉背井、老死他鄉的無奈!是落葉歸根觀念深重的中國人難以磨滅的痛!難以接受的遺憾!
三十多年的軍旅生涯,他是以一等士官長之職退伍,一身清白、兩袖清風的老芋仔,退伍時唯一帶走的是那隻相處八年之久的老黃狗,在退伍後一段不算短的歲月中,老黃狗是他最貼切的親人,也是最忠實的聽眾,每當黃昏裡踩著夕陽,映照著的老芋仔與老黃長長的身影,那相依為命、相互扶持的畫面感人肺腑!
老芋仔雖投身軍旅,在鐵馬金戈、叱咋風雲中,仍保有其書生本色,在言談中隱現昂揚氣質,文學涵養頗佳,軍務繁忙之餘,不忘與墨筆為友,勤學苦練下,造就其一手絕妙書法;進入養老院韜光養晦之餘,更有閒暇重拾舊好,他把一疊書法近作出示給我欣賞,但見走筆穩健,筆鋒帶勁,雄渾中含飄逸之意,張張皆為上品,老芋仔挑一張得意的「行草」作品送我,然後握住我的手說了一句引人深省的話,「忘年之交,情義無價!」,老芋仔將友誼化作墨意,送我作為紀念,如此深情讓我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