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395 【2020年高醫文藝獎文學類 散文組 第三名】活跳,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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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395期  人文e館 【2020年高醫文藝獎文學類 散文組 第三名】

活跳,死寂

■牙醫學系 范容瑛

  「水修啊!時間差不多了!」日頭已斜過屋簷,剛從公學校放學走路回家的外公,急急脫掉書包,一腳俐落地蹬上家裡那隻公水牛的大腿骨、跳上牛背,帶牛去吃草,揀好一塊無人種植的草地,他便可以悠閒地坐在牛上看書。

  他其實並不叫水修,但全庄的人卻都是這麼叫他的,後來才知道是因為出生的那年,鄰近嘉南大圳尚未竣工,家裡的水田常常欠水,只能三年輪作水稻一次,除當時被殖民政府規定必須三年輪種一次的甘蔗外,另外的年頭只能間或種些雜糧旱作,如番薯、豆類、棉花等。

  當時庄裡約有近一半以上的農家都是屬於佃農,而地主動輒三百多公頃的土地,每年的收租要應付平時生活所需的開銷可說是綽綽有餘,然而佃農人家卻是每年收成都要被抽五成之多的穀物作為地租,還要自行負擔當時開始引進的化學肥料費用及買種子等成本,餐餐都吃冷稀的番薯籤,外公如此形容著。

  小學放學後,除了例行的放牛之外,他還得幫忙割草、灑肥等家中的農事,有其除草是一年四季都要做的農是,而忙完這些之後,通常已是天黑了。他常常在這時間去隔壁地主開的柑仔店,跟地主的小孩一起做功課,村裡的其他小孩有時也會一起來,小學三年級時有一次,同學的哥哥就說要出考題給他們寫,當時除了外公,還有另外兩位同班同學一起寫,那些數學題目他們都算不出來,只有外公一人很快就計算出來了,答案也都正確,地主看了這情況,就跟外公的父親說,「你這個兒子很有天分,將來一定要好好栽培。」

  於是,就因地主這句話,一路從小學、初中到高中,多少佃農子弟不敢妄想的地方,阿公的父親借貸一袋又一袋的稻穀,換成鈔票送往他也不太熟悉的平原東邊的城裡,年復,又一年。

  當年外公的父親當了一輩子的佃農,捏緊手頭讓家中長子一路升學,去到一個他也不是很熟的地方、讀一些他聽都沒聽過的理論。

  原來,都會像輪迴一樣刻在家族裡,一再重蹈。外公可能萬萬也想不到,七十年後,母親解掉一個又一個的定存、保險,換成鈔票送往她沒去過幾次的南方,那家族中不敢妄想的醫字輩,讓女兒讀著她聽都沒聽過的理論,她瞇起眼睛,望著女兒像逃離著什麼一樣、背後那連看都看不清的腳印,年復,又一年。

  空襲、防空洞、停課,這三個詞填滿阿公十四歲的青春。好不容易熬到二戰結束,兵馬倥傯的二二八緊接而來,好險二二八在市街的情形比較嚴重,在草地只是停課幾天而已。

  「朴子車頭有埋死人。」恢復學校課程後,夾雜在另一個嶄新的語言ㄅㄆㄇ的背誦聲中,同學們耳語著這樣的傳言,阿公睜著年少的雙眼,思索著所謂「祖國」、思索著「國」與生命的殞落。

  高三上學期,一門叫農業經濟學的課程,裡頭提到一些經濟學的理論,一位同班同學見他聽得津津有味,便說他那裡有更多關於經濟學的書,自此阿公和他便越走越近,時常向他借書,也時常和他討論書裡的內容。

  他們當然知道那在當時是「禁書」的,但他就是忍不住對書中那些什麼「階級」、「剝削」的生澀詞彙心有戚戚,他想起為了供給自己讀書而在農田裡辛勞的父親和弟弟,他想起不用勞動便有收穫的地主,他想起無數親戚們黝黑的雙手、龜裂的皮膚。

  他總在討論完理論、趕著搭最末班糖鐵火車從市街回草地的車程裡,抬頭望向夜空,他總覺得,這些同志們的眼神,各個都比天空中的繁星還炙熱。他還記得,十八歲的初秋,他們在人煙稀少的實習菜圃舉手宣誓,再把寫著簡短自傳的小紙條當場燒掉,那火光於留下來的溫燙。

  高三快畢業前的盛夏,那位同學開始逃亡了。阿公自己則在畢業後出去工作後的半年被逮捕。後來聽說那位同學輾轉逃往山區,再逃回農村老家,在甘蔗園裡躲藏了好一陣子,後又扮起女裝在鄉下過著簡單的生活,但仍在逃亡了近一年後被識破。

  如果說有些事件就是會在家族中不斷輪迴循環,那逃亡大概就是這個家族最鮮明的印記。

  外公替母親找了媒人,卻沒想到是這個家族再一次逃亡的開始。本想說找個學校老師應該相當可靠,母親後來總是冷笑著這樣說,我們鄉下人啊,就是太單純了。

  新婚後搬進公婆家,家裡的前頭是公婆活動的空間,據說早年其實也是賭桌的空間。後面的空間,一間是母親和我們四個小孩的房間,一間是父親的房間,剩下一間是客廳,但這客廳其實也沒有半張沙發或茶几,寥寥幾張塑膠椅子和一台電視,我們小孩的衣櫃、鞋櫃、書櫃、書桌,全擠在這間沒有隔間、雜亂無章的客廳裡,這個家就像破了洞,那些婚後十年正常家庭該有的模樣,全被吸納進這無邊的黑洞,吞噬殆盡。

  吸盡童年該有的幻想,也吞食所有父親的影子,最後,在壽命將盡炸裂之時,片片斷垣殘崖是一次次空幻的大家樂幻影,及一張張地下錢莊的借據,鑲嵌著父親之名。

  黑洞破碎之後的苟延殘喘,以黑色大垃圾袋、透明收納箱為收場,童年的收藏在那一年開始無從追溯,小時候鍾愛的鉛筆盒、幼稚園時收集很久的貼紙,都留在黑洞裡了。

  逃離之時,母親叮囑:「幫忙看後面有沒有一直跟著什麼車。」然後不斷鑽著田間小路,那個下午的車程好久好久,後來才知道那趟路程其實不到四十分鐘,搖搖擺擺,卻覺得晃蕩了近一世紀之久,家就在那顛簸的小路裡,像杯水灑著、灑著,所剩無幾。

  離開的第一天晚上,我們先去暫住當時和外婆已分居已久的外公在外面的公寓,一間不到五坪的套房裡,擠著媽媽、外公和我們兄弟姊妹一共六人,打地鋪的我們幾乎不能翻身。那晚我們不敢去外婆家睡,「我們要躲到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我們的家,只能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

  那晚,外公盯著寸步難行的地板,想必不禁覺得感慨,上一代的他在國家威權、反共意識下不斷逃亡,而下一代的母親則是在經濟起飛下大家樂的幻影、失焦了的丈夫的賭性,以及債主的追趕下逃離。代代都在一個又一個的逃離中流離,失所。

  外公有時會突然想起小時候在埤邊看人抓魚的冬日時刻。

  在農村,冬季休耕之際是農家一年之中難得的休息時節,然而被平時賒欠地主的債務及利息追趕下的佃農,像頭全年無休的耕牛,是休息不得的,仍舊得在這時節找些活兒來做。

  在外公的父親所租的田地附近,有個人工的灌溉用水埤,叫加走埤,以前曾經有個庄頭,然而後來因為傳染病散庄了,有些庄民便遷移到了現在後潭這庄,然而人工埤仍舊留了下來,後續仍用做灌溉用途。

  除了灌溉外,也可以向鄉公所租用,大家在裏頭養起了魚,大概都養些本土草魚等價格不高的魚,因為埤的北邊地勢較高,南邊地勢較低,可以藉此用類似虹吸原理把水抽乾,每到乾季的冬日時節大人們便會把水抽乾,再下去抓魚,之後賣到市場賺點小錢,這其中也包括了父親。

  冬日空曠的田裡,放眼望去沒什麼遮蔽建築物,冷風毫不凜情刮向這些佃農粗糙的皮膚,大人們忙著抓魚,全場只有外公一個小孩,自顧自看著忙碌抓魚的大人。

  冷風依舊,一雙雙粗糙的手裸露在捲起的袖管之下,浸在只餘留些許冰冷的埤庫,一條條由活跳轉為死寂的草魚,一簍簍地被裝箱運往市場。

  外公曾說,當年讀那些禁書,覺得心有戚戚,為的便是改變家族裡世代皆為佃農的命運,改變這階級的輪迴,也許,當年的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一跳,又再度跌落另一個家族的輪迴。

  就像年復一年,每一季的新魚都會再度從活跳滑溜轉為乾枯死去,再度活跳、再轉為另一次的死寂。一次一次,在家族裡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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