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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44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天上人間——風華絕代的《長生殿》

通識教育中心助理教授 李玲珠


Image:親情無價.jpg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白居易《長恨歌》

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萬 里何愁南北共?兩心那論生與死。

洪昇《長生殿》

2001年聯合國國際教科文組織評選崑曲為「人類口述及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使這個古老劇種增添了重新活絡的契機;去年由現代文學作家白先勇策劃的青春版《牡丹亭》,掀起海峽兩岸一股崑曲熱。今年,中央大學為慶祝九十週年校慶,籌劃了天王天后崑劇名家匯演「風華絕代」,難得邀請到生、旦祭酒蔡正仁與華文漪同台演出《長生殿》上下本,誠如白先勇所言,這將成為一場世紀的絕響。

兩位名角華文漪有「小梅蘭芳」、蔡正仁有「小俞振飛」美稱,兩人自1989年在日本同台演出《長生殿》後,華文漪旅居美國,蔡正仁擔任上海崑劇團團長,觀眾就只能在錄影帶中欣賞巨星風彩,也因此更顯此次公演之難得。名角同台飆戲,唱唸作表間的轉盼多情,將崑劇演員需要融合戲劇、舞蹈、歌唱,使曲詞意境透過歌聲與肢體動作、高度虛擬的舞台,發揮到淋漓盡致。與去年的青春版《牡丹亭》相較,此次的《長生殿》沒有華美的舞台佈景與燈光變化,道具多使用最傳統的一桌一椅方式,進行高度的舞台象徵(註一)。如<雨夢>一折戲中,敘述楊貴妃死後,唐明皇在夢中渴望與貴妃重逢的淒苦;舞台布幕全用黑色,撤除所有道具,單一聚光燈打在飾演玄宗的蔡正仁身上,此時演員的功力最能見得高下。昏黃燈光下,清晰見得蔡正仁細微的眉眼變化,聽著沉痛低迷的聲音吐出「釵不單兮盒不分」(註二)、「餘生有何風光」,一字一血淚地唱出唐明皇內心的悔恨與痛苦,那份深情眷戀令人動容,更見名角表演功力的精湛;不需任何旁襯,空盪的舞台反更能引領觀眾,聚精會神地進入演員創造的表演世界。

《長生殿》是清朝洪昇所寫,故事取材於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安史之亂後,玄宗匆促間離開長安,避難蜀地,途經馬嵬坡時,六軍不發,醞釀中的兵變逼使玄宗賜楊玉環自縊;曾獲三千寵愛的紅顏就此香消玉殞,徒留天寶韻事在口耳間相傳。李、楊故事在中唐時已有白居易寫作七言古詩《長恨歌》,讓玄宗回到一位深情的男子身份,在大時代的亂局中,即使富有天下,依舊無法保有一位心愛的女子,甚至需要這位女子犧牲生命,以挽救傾危的國家;對堂堂丈夫、卻依舊苟活著的李隆基而言,情何以堪?

其實若回歸歷史的真實,李楊的相愛本就是現今所謂的不倫之戀;楊玉環原是玄宗兒子壽王的妻子,在倫理輩分上是兒媳婦。千古之下的今日,我們當然難以揣測,擁有眾多後宮中佳麗、開創開元盛世的唐玄宗,何以執意於對楊玉環的鍾情,枉顧世俗倫理與既有的功成名就,讓她進入道觀後再納為貴妃?到了洪昇《長生殿》的劇本中更出現「願此生終老溫柔,白雲不羨仙鄉」、「寧可國破家亡,絕不肯拋捨你」,這樣的句子在傳統禮教中必然遭受嚴重批判:「紅顏禍水」、「忍見生靈塗炭的昏君」……。但從白居易到陳鴻、白樸、關漢卿、及洪昇的文學創作中(註三),這些文學家捨棄俗世的褒貶,歌頌至死不渝情愛的偉大,也許是對傳統提出另一種反批判:缺乏真摯的私情,其所謂對蒼生的大愛也可能造假;社會若到了因為個人私情而覆亡時,大概也意味著整體機制早已腐敗,私情充其量不過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而已。

文學世界提供深情的可能與提醒,身而為人,不同於電腦與機器,因為人有情感的表達與需求;不同於禽獸與花草,因為人類情感世界的豐富與細緻。從《長恨歌》到《長生殿》,使一段曾經是世俗八卦的私情,曾經遭受道統的批判,曾經糾纏歷史的真相,在文學世界卻焠煉出天上人間、超越生死的深情;這份上千年的愛情故事依然傳唱,今日面對精彩的演出依然令人感動落淚,也許肇因於虛擬的舞台、虛構的故事,卻引發內在最真實的感知與覺受。名利富貴終將歸為塵土,政治的主張與紛擾,其究竟真實又在何方?在所有虛妄的幻象中,真實的自我又在哪裡?

文學是逐漸麻痺僵化的生命救贖,文學平衡了現實的荒涼,讓人重新覓得生命的歸鄉;風華絕代,是契入長生的關鍵。文學的深情似乎渺小得微不足道,但涓涓細流的力量卻橫亙歷史長河,跨越無數分裂與統一的年代,喚醒人類內心根本的渴望,安定永恆的存在價值。「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不道盡了所有深情的祈願?

註一:傳統戲曲與現代劇場最大的不同之ㄧ,便是傳統舞台高度的虛 擬性。一桌一椅可以是睡床、靈臺、門板……各種可能,但透過演員的肢體表演,觀眾絕對清楚舞台的客觀環境,是客廳、臥室,亦或廟宇、花園……,因此演員的表演功力也相對重要。

註二:貫穿《長生殿》全劇的象徵物品便是金釵與鈿盒,金釵是古代婦女用以束髮的首飾,由兩股組成;鈿盒是裝飾精美的粉盒或首飾盒,亦是兩片構成。二者都是玄宗給楊貴妃的定情之物,釵與盒的成雙成對,寄託著兩情繾綣能天長地久的願望。

註三:白居易寫作《長恨歌》後,唐陳鴻的《長恨歌傳》、元白樸的《梧桐夜雨》、到清洪昇的《長生殿》,都是一系列以李楊戀愛為素材的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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