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79 【醫學與人文】疾病治療的美學
出自KMU e-News
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79期 一方清淨 人文e館
【 醫學與人文 】疾病治療的美學
本校校友 江自得醫師
醫療科技的進步一日千里,包括基因工程、器官移植、試管嬰兒、電腦斷層、核磁共振、正子攝影等等尖端科技的發明與應用,在短短數十年間已改變了生物史上幾百萬年進化及死亡的律則,人類已往扮演上帝的角色邁前一大步。人類的平均壽命也逐年延長,但疾病仍是人類揮之不去的夢魘。死亡是宿命的,病痛也是宿命的,像原罪一般地?繞著人的存在。在我的詩中,曾有如下的詩句:
活著
只是為了感知一股由頸椎直透腳底的痛──
可以宣稱:「我還有明天」
那麼就乾脆把短暫的一生
切割成幾個病
就必須為了最終的死亡>
而生病,而活著
(作品〈活著〉第四、五、六節,1993)
疾病的存在,令人類感到無奈,也令人類永遠感到謙卑。在人類極其渺小的「已知」之外,仍包覆著廣漠無垠的「不可知」。人類在世間所能感到,所能理解的僅僅是事物的一端,至於其他的一切,則深埋在無窮的 黑暗中。法國浪漫主義作家雨果(Victor Hugo)的詩說明了這一切:
我們從來只見事物的一面 另一面沉浸在可怕的神秘的黑夜裏。 人類受到的是果而不知道什麼是因 所見的一切是短促、徒勞與疾逝。
誠然,現代醫學雖然突飛猛進,但醫師在治療疾病時仍是以有限的知識向廣大的未知領域伸出試探的手。在腦海中不斷思考,盤算著治療的藍圖,在期待與不安交織下啟碇治療的航程。在治療的初期,就如面對一場殊死的決戰,戰戰兢兢地逼視橫阻在生命前方的一堵高牆,不斷思索著如何超越它那邪惡、困頓的象徵。這情景,像極了雕塑家在構思如何創作一件作品之後,拿起一團黏土,開始?塑。在不確定的狀態下,因著內心的不安與強烈的意志,逐漸雕琢塑造,修改,塑造,再修改……。
我常反覆思量,究竟治病的過程中是否有所謂的美學存在。若生命是一段邁向死亡的過程,那麼生命所具有的美麗,必然存在那過程當中。經常,這會令我想起卡繆(Albert Camus)的作品<薛西弗斯的神話>裡鮮明的象徵───人類的命運是荒謬的,人類注定要在生命的過程中受苦、受難。但人類應拒絕屈服於命運,要勇於跟命運搏鬥,在搏鬥之中創造存在的價值與意義,創造美麗的人生。有時,我腦海裡總會浮現某些病人那充滿生命力的眼神,那煥發著熱力與能量的神態。多年的經驗告訴我,這些洋溢著粗獷生命力病軀的病患,經常會遠遠超出我最初的預期,而帶來令人感到無限讚嘆的治療成果。當眼見那象徵困厄的高牆開始崩頹時,總有一股強烈的〝美感〞不禁從我心底油然而生。
在不安、緊張與雀躍的期待中持續著的治療,隨著病情的改善而逐漸進展到一種戰鬥即將結束,只餘戰場的清理工作,那時,反而常在我心中升起一抹淡淡的落寞之情。而治癒之後,若病人的面容又慢慢回復昔日的光景,被俗世的生活所覆蓋淹沒,則那份由緊張感與粗獷的生命力交織迸出的〝美〞便悄悄地在不知不覺中消失於無形。
因此,我總覺得,從治療起始直到即將康復的途中,是醫療所能擁有最美的容顏的一刻。行醫多年後,我終於領悟愛爾蘭大詩人葉慈(W.B. Yeats)所說:「不像那些以說服別人為目的而裝出信心十足的修辭家,詩人在自己的不確定狀態中歌唱」。確實如此,尚未充份掌握的地帶才是充滿挑戰,值得進一步探索的領域。治療疾病亦如是,在未知的、不確定的、眼睛看不到的領域裡,醫療經常隱藏著真正的、深邃的美。(本文轉載自春暉出版社「漂泊~在醫學與人文之間」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