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98【電影賞析】荒涼的歷史 寫愛情的荒原──<色,戒>觀後
出自KMU e-News
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98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電影欣賞】荒涼的歷史 寫愛情的荒原──<色,戒>觀後
通識教育中心 李玲珠助理教授
導演:李安 主要演員:湯唯、梁朝偉、陳沖、王力宏
<色,戒>以一九四0年代的上海為背景,敘述一群愛國的大學生,計畫以女色(王佳芝)誘殺汪精衛手下的情報頭子(易先生);最後功敗垂成,參與計畫的六個人都遭到處決。
看完電影、走出戲院,已是華燈初上時分,挽著皮包、看著依舊熱鬧的十全路街景,只聽見自己匆忙細碎的腳步聲;覺得沈重的哀傷與茫然,也許需要找個孤獨的空間宣洩。想起原著作家張愛玲經常掛在嘴邊一抹淡漠的微笑,這篇約只有一萬八千字的小說,據說她卻修修改改了三十年;想起李安在媒體前訴說的壓力、眼眶泛紅。
或許懂了吧,淚水都嫌多餘,媒體幫了李安大忙!懷疑,如果沒有聚焦在「迴紋針」、「十八式」的性愛、三點全露的大膽床戲報導,如果沒有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的加持,台灣的票房可能如此長紅嗎?會有如此多觀眾願意看以抗戰為背景的影片嗎?我依舊深深懷疑。但這個耀眼的票房紀錄,不也正是張愛玲筆下嘲諷的現象?好個張愛玲!好個李安!
我們的歷史撰寫、歷史教育一直在分辨正偽、忠奸,許多政治上的吵嚷也和此有關。如果國民政府是正統,則汪精衛政權、溥儀的滿州國當然得加個偽字;如果拉攏的外國勢力是日本,就扣個「漢奸」。正如三國若以蜀漢為正統,則曹操就是竊國的曹賊,孫權就是孫奸。在這個邏輯下,中華民國既是正統,中共就是偽政權、是匪徒;當國際情勢承認偽政權時,我們當然得「主動」退出聯合國,因為「漢、賊不兩立」。正統代表忠義,為了捍衛正統,個人必須不惜犧牲生命,才能稱為忠勇而名垂青史;如果正、偽的立場不夠鮮明,甚至背叛了正統,就替他貼個「奸」的標籤,所以六十年前有「漢奸」,六十年後不也有「台奸」?但正、偽政權的區隔到底是否具有客觀判準?實質內涵是什麼?對人類文明的進化又提供了什麼意義?在忠、奸的分野下,人性的內涵是否因此而有所不同?
二十年前,我到長城八達嶺的旅遊途中,經過一個圓環,圓環中央矗立著披風颯颯、馬上英姿凜凜的塑像,好奇精彩的塑像代表誰?轉到圓環正面,發現塑像下刻著的是:「民族英雄李自成」。李自成?我們的歷史教科書不是寫他是「闖匪」?逼死明思宗的叛賊嗎?但在對岸頌揚的「工農兵革命」下,李自成就成了民族英雄!原來貼標籤可以如此容易,但也因為發現這個容易,卸下長期來的史觀洗腦後,突然覺得好荒謬,我們的歷史內涵竟是如此荒涼。
張愛玲藉著小說、李安藉著戲劇拍了一個女特務「不忠」的故事,因為她可能愛上了敵人、背叛了正統,甚至導致同志的死亡,無法拯救更多在戰爭底下犧牲的無辜生命。如此一個不忠不義的故事,竟是「色」、「戒」的主題,當然也是曾嫁給汪精衛手下胡蘭成、被批為漢奸文人的張愛玲想顛覆的題材。小說電影的精彩應在去除正偽、忠奸標籤後,讓讀者觀眾看到更多人性、情感上的豐富細節,呈現「大是」、「大非」兩個端點中間無數多個點;也許無關乎是非、無關乎分辨,就只是單純的理解、深深的動容。渺小的個人,必須擔負巨大的國仇家恨,太沈重!
女主角王佳芝曾經恨易先生,因為他是出賣國家的漢奸,因為這場戰爭,許多人死亡、流離失所,也包括她必須與父親、弟弟分離。為了扮演好色誘計畫中麥(諧音賣)太太的角色、以接近易先生,沒有性經驗的王佳芝必須將身體奉獻給曾經嫖妓過的同志梁閏生,然後才能將身體像妓女一般奉獻給易先生。所有的委屈犧牲都是應該的,因為這才叫愛國,才是「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加諸在王佳芝身上的屈辱、所有人民的苦難,就只等刺殺易先生成功,就能有所回報。所以「恨」是即將展開的「色」誘戲碼中必須謹守的「戒」,也是王佳芝告訴易先生:「我恨你。」處處謹慎的特務頭子對她唯一說過的:「我相信。」
但當王佳芝貼近易先生後,她看見了他的恐懼;易先生不看電影,因為怕黑。有一回易先生約她到有藝妓表演、鋪著榻榻米的日式酒館,王佳芝奚落易先生:我知道你為什麼約我來這裡,因為你要我做你的妓女。易先生則回以:我比你懂得怎麼做妓女。
易先生做誰的妓女?王佳芝窺探到原來漢奸也有屈辱,雖然所有的恐懼與痛苦,只是幾句輕描淡寫的話語、幾個相互窺視的眼神;卻彷彿「同是天涯淪落人」,王佳芝為易先生唱了小曲兒<天涯歌女>:「患難之交恩愛深」。易先生這位郎和王佳芝這位妹,竟成了患難之交,忠奸的「戒」線模糊了;但也註定了拋棄任務的王佳芝,必然也將被國家所拋棄、被歷史所唾棄。
至於那三場被報導得極為聳動的床戲,我只看到卸除衣物、猜忌、防衛後的渴望貼近,渴望透過肉體的交纏、擠壓、撕裂,證明彼此的可以信任與愛情的可能;在極度緊繃的鬆弛後、更熱烈的欲望,也許融為一體的靈魂擁抱、終極的佔有,才能瓦解處處設防的孤獨與恐懼。但在這看似激情的性愛交疊、獵人與獵物的角色易置中(終究誰是獵人?誰是獵物?)王佳芝也告訴上司吳先生,易先生像條蛇,不僅鑽進她的身體,還想鑽進她的靈魂。也想像過:就在易先生情慾飽足、攤在她的身上時,槍手從背後射殺他,易先生的血漿迸灑在她的身上。王佳芝的情緒無法不崩潰。
肉體的歡愉、靈魂短暫卻也是地老天荒的貼近,使王佳芝瀕臨角色崩潰的邊緣,戒在情、色中悄悄失守。張愛玲以男歡女愛的平凡故事,拋出一道禁忌的追索:家國大愛可能瞬間化為虛擬,個人私情在此刻卻異常真實。張愛玲顛覆了忠奸善惡,質問了不可顛覆的道統,也戴著可被批判的帽子;但她選擇老死在美國,不回到華人世界了,痛罵也好,讚美也罷,還是一抹淡漠吧。
易先生與王佳芝在生死交關的鋼索上,談了一場絕望的愛情。王佳芝的忠誠在易先生餽贈的鑽戒(「戒」)裡徹底崩潰,她告訴易先生:「快走。」放走易先生,王佳芝成了真正的叛國者。
最後王佳芝和同志一起被逮捕,易先生親手簽字槍斃。深夜裡,面對灰白的山壁、同袍的啜泣與眼神,李安沒有安排任何對白,只有死寂的靜默。王佳芝的故事沒有可歌可泣,王佳芝沒有成為歷史歌頌的烈女,連她的愛情都在易先生的親手簽字下成為荒原,就像她刑前面對的山壁;也像張愛玲筆下易先生的果決:「得一知己,死而無憾」、「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一場以「傾城之戀」方式鋪陳的色戒,卻結束得匆忙寥落,讓人讀得沈重。但此刻,想起了最早的女特務西施,她需要以色事夫差來完成句踐的復國大業;想到了戲曲的<昭君出塞>,王昭君離宮前唱著:「滿朝文武皆無用,卻要我一個女子去和番。」因此也想到了構築、書寫歷史的眾多男性們!
看完電影,將劇情告訴一位老師;只見他臉色略沈,也告訴我一個故事、一段塵封二十年的記憶。
二十年前,他曾在金三角打游擊,面對的是泰、緬共產黨軍隊。他的部隊裡有一位負責文書處理的女性,一直到離開部隊的前夜,才透露她的真實身份。
「我其實是奉黨的指示來刺殺你的。……後來,發現你抓到我們的人,並沒有殺他們,甚至還給他們錢、勸他們到後方去謀生,不要再到前線打仗了。我覺得你不是壞人。……」
「妳回去只有死路一條,留下來,我保證可以保護妳的安全。」女刺客終究還是回到必須忠心的黨裡。
第二天傳來消息,她因洩秘被槍斃了。
在文學的世界裡,一直認為張愛玲極其重要,因為她的「輕」正可以壓住五四以來魯迅等人創造出來的「重」;兩端一樣重要,缺了任何一端,文學提供的反省力量都單薄了。
<色。戒>,據說張愛玲在色與戒中間原來用的是句點。
衷心希望在人類歷史上,真的能永遠劃下句點──不再有殺戮、仇恨、猜忌……,不再有另一位女性必須以肉體去換和平,或任何人必須巍巍地站在色、戒的鋼索上。
編按:
圖片摘自誠品網路書店:http://www.eslitebooks.com/exhibition/070906_lust-caution/index.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