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56【紅樓教室】紅樓聯語欣賞——太虛幻境的對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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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前修訂版本
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56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紅樓教室】紅樓聯語欣賞——太虛幻境的對聯
李玲珠 助理教授
紅樓聯語欣賞——太虛幻境的對聯
熟悉紅樓的讀者都知道，第五回是研究整部書結局最重要的一回。這回裡有紅樓金釵命運的預言──紅樓判詞與曲詞，有寶玉的春夢，也有寶玉對富貴功名的叛逆，更有寶玉深情的嚮往與生命究竟的領悟 ……；當然所有的安排，都隱含著作者曹雪芹創作的企圖與人生價值觀。
寶玉入夢
第五回開始，寫賈家眾人在寧國府賞梅花，順便家宴小聚；寶玉喝了點酒，覺得困倦，被引領到年齡比自己大、倫理輩份卻是侄媳婦的秦可卿臥房睡午覺。夢中與酷似秦氏的女子兼美，發生了性的關係，也是寶玉第一次的春夢。
秦可卿諧音「情可輕」，是十二金釵之一。現存紅樓版本，秦可卿年紀輕輕就病歿。但許多考證資料顯示，這個結局應該經過作者多次的修改，原來的安排可能是被公公逼姦、自縊而死，也可能是曹家族中一個不可告人的亂倫悲劇。
禮教森嚴的社會中，叔叔怎會到侄媳婦的臥房休息？關鍵是讓寶玉休息的房中掛了一副對聯，內容是大家熟悉的：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對聯旁還掛了一幅＜燃藜圖＞；藜是一種草本植物，可以燃燒照明。對聯與畫作的懸掛用意都在勸人發憤苦讀，以便求取功名。所以寶玉進臥房一看到，就嚷著：「快出去！快出去！」寶玉的不耐，和全書主題有關，並非對聯寫得不好。
傳統重視倫理、社會角色的扮演，但在形塑的過程中，可能逐漸萎縮的卻是真性情與個性，如何扮演好社會或倫理角色，又能保有個性與真情，其間確實存在著複雜的兩難。
另外，讀者容易忽略寶玉在書中的年紀，其實多集中在十到十三歲間，正是從兒童轉向青少年的青春期。這個階段有生理、心理變化的尷尬，也有希望保有童年的純真、不願長大的耍賴，更有需為科舉功名折腰的逃躲；從這些角度，大概更能理解寶玉的反應，也能略解曹雪芹對傳統價值的顛覆。
正因寶玉的言行仍像個孩童，和秦氏的弟弟秦鐘差不多大，她才不避諱地將寶玉帶到自己的臥房。寶玉看到秦氏臥房掛的是＜海棠春睡圖＞，兩旁的聯語是：
嫩寒鎖夣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
寶玉就含笑說著：「這裡好」，然後惚惚睡去。
寶玉逃開了燃藜圖，卻迎向海棠春睡圖，意謂著什麼？如果當世事洞明變成僵化的應對進退，當人情練達變成求取利祿的手段，可以在社會上博得名聲與地位，寶玉卻做了反向的選擇。也許是作者藉著寶玉提醒：在朝九晚五的生命裡，是否還能嗅到歲月的濃香？是否還能感覺春寒料峭的季節變化？是否還有可以把酒言歡的知己？抑或是可以分享心事記憶的伴侶？也許白日已習慣職場的廝殺，可以在夜闌人靜時檢視，除了財富地位，自己還剩下什麼？
太虛幻境
寶玉睡著以後，夢中隨著身形嬝娜的警幻仙姑，來到一座牌坊前，上書：「太虛幻境」，兩旁的對聯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有時我們可能誤以塑膠花為真花，卻又仔細觸摸那發亮厚實、看似假的葉片，才敢確定是真的植物。特別在當覺察到生命有盡頭、終必須面對死亡時，生命的排序可能會改變；原來認真的價值也許突然崩潰、顯得虛妄，原來不重視、未把握的關係，卻可能顯得異常實在。
我們赤裸裸地來到人間，擁有一切物質與情愛，有一天也將赤裸裸地離開，什麼也帶不走。從無而有，仍將由有還無，這是宇宙的循環；真實體認這個循環，也許在擁有時，能少一些執著與佔有，失去時，能多一些祝福與感謝。
但初進幻境的寶玉當然難以領悟。接下來，他又見到一座宮門，橫書「孽海情天」，對聯是：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
寶玉正思索什麼叫古今之情？什麼是風月之債？又來到太虛幻境裡的幾座偏殿，分別書寫著：「癡情司」、「結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寶玉選擇進入了「薄命司」，上頭的對聯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並翻閱了自己故鄉金陵女子的命運讖語，就是所謂的金陵十二金釵正冊、副冊、又副冊。
寶玉此刻仍然不懂，更不清楚眼前所見籤詩，都是自己深深愛戀的姊姊妹妹們的命運；當然也可以視為曹雪芹回顧自己生命中的閨閣女子，有對她們的懷念、感傷與敬仰，也創造出紅樓中眾多女子的形貌。
初入太虛幻境的寶玉雖然不懂，但經歷大觀園的青春歡笑、賈府的榮華富貴，也經歷了姊姊元春與迎春、知己黛玉、丫頭金釧與晴雯、最疼他的賈母……等人死亡的傷痛，更經歷了賈府被抄家、迅即敗落的悲涼與人情冷暖；寶玉終於「懂了」春夢裡看到的對聯，對生命有所徹悟，最後選擇了出家。
一片白雪茫茫的大地，光頭赤腳的寶玉依舊披著深愛的大紅色斗蓬，遠遠地向父親的方向拜了四拜；也許是告謝，是告罪，是告別，也是無告，但每一拜裡都有最真摯的「悲欣交集」。
出家只是象徵，象徵領悟。
依舊「在家」的曹雪芹，生命最後的落腳是北京西郊的香山，孤獨地將一生的血淚凝成字字珠璣的紅樓夢，所有的領悟則任憑讀者細細咀嚼玩索。
據說在除夕夜的鞭炮聲中，曹雪芹「淚盡而卒」。似乎也呼應了寶玉曾經唱過的＜紅豆詞＞：「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繁華落盡的紅樓，就是太虛幻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