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201 籠居歲月
出自KMU e-News
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201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籠居歲月
黃信恩
稠密的外衣、蜂巢的內裡,中古大樓一路綿延,就像港島太古、北角一帶。它是我心中的小香港……
那時我還是醫學系六年級的學生。有陣子我們隨著護理師穿街越巷,見習居家照護,在戶戶樓宅間換著尿管、鼻胃管與褥瘡傷口。
有天,我們出訪一位新個案,中風,右側偏癱。
「到果貿社區。」護理師向司機說。
我醒來似的,「果貿社區」,一個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地方。那是一片浩浩蕩蕩的土黃色國宅,是隘口,扼守左營大路南端,幾乎所有從市區來的公車,都先經過果貿。
即使八歲就遷居左營,我對果貿所知極少,只約略知道它是一個公車停靠站,那一站有許多人上下車。它給我一種迴避的感覺,所有的敘述向來輕描淡寫,關於它的消息總是那麼少,窗間的起居又是如何呢?
「鳥籠仔厝!」慣於寬疏地景的高雄人常如此形容果貿。每當行經此處,我很難不將視線移往窗外──招牌、帆布、防盜窗、遮陽板、冷氣機、晾曬衣被,一格格,一戶戶,密密麻麻,喘不過氣來。
稠密的外衣、蜂巢的內裡,中古大樓一路綿延,就像港島太古、北角一帶。
它是我心中的小香港。
果貿國宅以阿拉伯數字編號,共13棟。
黃信恩/攝影
果貿國宅以阿拉伯數字編號,共13棟。每棟中又有特殊的細分──梯,遵循一種「幾棟幾梯」的座標法則。位置正中的第8、第9兩棟呈半圓狀,相圍成一圓,圓心處為公園,那裡可以仰望一幕圓形的天空;第1棟則位居外環,面古城、臨大路,棟型略有弧度,有人說當時為了避免住民一覽軍港,於是採此設計。
「果峰街」是果貿的主幹道,街口立有「碧海新村」的石碑,如此寬闊海性的地名啊!但我們還是習慣稱果貿,少稱碧海新村。它是海軍眷村果貿三村改建來的,曾是南台灣最大的眷村,光這群國宅就可分出三個里:果貿、果峰與果惠里。
但這裡住的並非全是眷民。我媽就有朋友,因來高雄開公車,全家遷徙至此。
「是哪一棟?」司機轉過頭來。車在果貿繞了一會,繁亂的地址編號讓他有些困惑。
後來問了一位老奶奶,終於找到案戶。一位穿著素簡的女子在國宅底下等我們。她短髮,外型有些粗壯,聲音略低但響亮,一臉隨和的微笑。
「辛苦你們了,我是他女兒,請跟我走。」她說。
果真如我所料,她家不大,幾件家具客廳就快滿了。設備老舊,屋子有些灰暗。
「伯伯,你的眉毛好像郝柏村喔!」護理師開始向個案寒暄。
「爸爸,不要害羞,醫生和護士來看你了。」女子一直哄著不語的父親,摸著他的頭、拍著他的頰。她和城裡沉迷打扮、受保護的女孩很不一樣,一臉任勞任怨、滿有衝勁的樣子。
「辛苦妳了。」護理師對女子說。
女子說:她習慣了。在她家,女人都當男人用。這陣子,她和妹兩人輪流照顧父親,堅持不請外勞。每天按時灌食、換尿布,傍晚背父親至浴室洗澡,晚上和他擠在小房間睡覺。
「因為爸爸沒有安全感,晚上看不到我會亂叫。」女子解釋著。
換完鼻胃管後,我們告別案戶。回程中護理師提到,女子今年四十歲,未婚。她曾和護理師聊過,她出生時,父親已年近半百。因母親早逝,她從小由父親帶大。這生或許就不嫁了,一生陪伴老父。
然而不止她,妹妹卅六歲也未婚。
果貿猶如一座城中之城,稠密的外衣,包藏千戶人家深鎖的故事。 黃信恩/攝影
此後,我就沒踏進果貿一步,它重回生命中一個路途招牌,一幢幢靜止的風景。再次走進果貿是因為眷村彩繪而火紅的自助新村,不少朋友慕名而來。有次,他們攤開旅遊摺頁,指著「寬來順」,想順道一嘗。說實在,我不熟,竟也硬著頭皮按圖索驥找著。
寬來順是早餐店。對於果貿的早餐店,我較有印象的是來來,或許習慣了標榜「果貿來來」的連鎖早餐店。還好,寬來順不難找,臨圓環、近市場,但更顯眼的是排隊人群。除了常規的豆漿、油條、燒餅、蛋餅外,最出名的大概是包子。據說內餡以豬後腿肉為底,瘦肥均存,混以香蔥,咬一口,高湯漫流,自成風味。
我借來朋友手中的旅遊摺頁瀏覽,看看哪些美味是遺漏多年的。「劉家桂花燒雞」,據報導說,老闆娘籍貫山東,講究火候與滷包,這裡的雞都歷經數十多種藥材浸泡。熬熬煮煮,春去秋來,就這樣過了近四十年。
「列為口袋名單,等會離開再包回家。」我提議。
離開寬來順,我們徒步拐進果貿裡頭,眼前突然一片喧噪,人頭攢動。形形色色的攤販逐一開展,吆喝聲、議價聲,耳際漫流著繁複的語系。菜市場就在國宅底下,鬧哄哄的,好一座朝氣勃發的糧倉。然而我們終究不嫻於挑菜、不諳知肉價,於是迅速穿出人群,佇足市場外圍透氣。無意間,我瞥見一位騎綠色機車的磨刀老人,生活工具就綁在後座上,掛著小小價目表:磨水果刀35元,磨菜刀50元,皮帶打洞10元。年老,卻散發旺盛的生存力道。
就在此時,隔著一條街,還有一整片如火如荼的交易,那是跳蚤市場。位於第7、第11棟間的果峰街2巷與4巷,此時地上正鋪著錄音帶、大同電鍋、二手衣、茶壺、舊鈔、圖畫、底片相機、鬧鐘……氣味復古,所有物件的身上都凝結著時光。
我信步走著,看到一整套綠皮的《中華兒童百科全書》,還有幾本泛黃的《讀者文摘》,絕版與過季是這些圖書的共同記號;偶爾就是一方席地的玉鐲、佛珠,甚至老算盤、捕蚊燈、遙控器、充電器,全都靜靜躺在國宅底下。
朋友在一塊綠靛交錯的地毯前停下,那裡有一台壞去的唱片機,以及腕錶數只。老闆口音重,是一位頭戴牛仔帽的老伯伯。
「簡直是時光隧道。」朋友這麼形容。
但再走幾步,地上鋪放胸罩數枚,紅、咖啡、米黃色均有,色澤黯淡,我突然有些錯愕:有人會買二手胸罩嗎?
時光慢了下來,不知不覺來到第8棟,看見「丈景蔘藥行」,店內貼著大紅的「福」字,一旁是井然排列的藥草櫃。老闆濃眉大眼,問我要什麼?我感到些微口渴,點了菊花茶,中杯15元,甘甜潤喉,平庶沁涼。
一位身著迷彩衣、頭戴競選帽的老人,此時騎單車從我們面前經過。他騎往一樓某戶國宅內,毫無煞車動作。我們訝異:民宅豈能任意穿梭?趨前,才發現那是公用空間,不少機踏車於此穿梭、停放,不知情的人會以為誤闖民宅。這種規畫,我以為是果貿獨有。
恍如一場異境迷走。穿出國宅,眼前一座籃球場,四周漆著青天白日滿地紅,還有一面國旗隨風飄浮。這樣的情操我懂,那是果貿的過往,淡去的抗戰紋理。
菜市場、小吃店、籃球場、公園、理髮廳、教會……我們繞了果貿一圈,感到它的豐衣足食,自成一城。
那是城中之城,外冷內熱的城哪!
此後,我陸續到訪果貿幾次,許多時候,僅僅為了一些傳說中的美味,沉迷一種邂逅的美好。近來,捷運紅線通車,R36公車將果貿與捷運巨蛋站串連起來,雖然利用的人不多,但我偶爾就在車上遇見觀光客,慌張問著果貿或自助新村何時下車。
果貿的氣味越來越輕鬆。更多人走進這座城中之城,為了拍照,為了美食。
然而果貿還是同樣擁擠的面目、稠密的外衣,包藏千戶人家深鎖的故事。
前陣子,一位熱愛攝影的新加坡朋友來台找我,他想以圖像記錄眷村塗鴉。這之前,他去過莫斯科Arbat大街,在一堵紀念韓裔搖滾歌手維克多‧崔(ВикторРобертович Цой)的牆上,拍下許多塗鴉。結束完眷村攝影,我帶他至果貿吃餃子。
或許因為大選已近,店內客人大聲談論選情,甚至有老伯伯拿著柺杖,刺指著螢幕內他反對的候選人,痛罵不留情。選前的果貿有些躁動、亢進。
食畢,走出餃子店,路上一位女子正將一位老伯伯從汽車後座攙扶下來。那圖像我記得:好些年前,這13棟國宅裡,某個窗間,也有位女子,在裡頭照顧著不能言語、不能動作的老父,並看著他病著、老去著。而女子還住在果貿嗎?老伯伯身體還好嗎?她會不會有天突然發現,不止居家如籠,命運裡還有一座更巨大的籠,她也正在裡頭老去著、流失著,並且辛苦地單身著。四十歲、五十歲,時光會流盡,她在裡頭學著委身、讓步與度日。 (轉載自2012.06.05 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