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237【2013高醫文藝獎暨孫禎民醫師創作獎 小說組第二名】《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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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237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2013高醫文藝獎暨孫禎民醫師創作獎 小說組第二名】
旭日
心理系 楊忠霖
看到在我面前一個踉蹌跌倒的人是妳時，我的腦子裡傳來一聲轟然巨響；原本極力求勝的心，忽然間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滿心的慌張、惶恐以及想把手中的躲避球拋下、踏入妳們的場地，看看妳有沒有受傷的衝動。
即使我們從未說過一句話。
妳抬起頭仰望著我，或許是想起我那令人敬畏的外號吧，深邃的眼眸中浮現了彷彿一眨眼就會落下的驚恐，秀麗的眉毛緊蹙著，雖然咬著牙、手撐著地想站起來，但小麥色的手臂卻不斷顫抖，試了幾次仍無力地跌坐在地。
沒想到第一次跟妳面對面，竟然會是這樣的情境。身為「投出烈日的男人」，要有多麼冷酷的求勝心，才能再砸出威力、速度、準確度兼具的球、消滅最後留在場上的妳，獲得小學校與蕃人公學校聯合躲避球競賽的冠軍？
我不禁想起第一次遇見妳的情景。
約莫是冬末春初吧，整座山都開滿了櫻花；而從嚴冬就開始綻放的梅花大多凋零，唯有幾枝兀自留在枝頭與櫻花爭奇鬥豔，竟也沒落了下風。某天清晨我沿著清澈的小溪漫步，欣賞那些與眾不同的梅花；忽然，一個清亮的歌聲與我撞了個滿懷。
我從來沒有聽過那麼純淨的歌聲。就連京都最會唱歌的藝妓，也無法唱出如此動人的天籟吧？我想。
那歌詞不是日本語、也不是閩南話，我聽不懂，但卻彷彿從那高亢嘹亮的歌聲中，看見了曾在報紙和書籍上看過的富士山，幾隻蒼鷹沿著皚皚白雪扶搖直上，在蔚藍的天空中恣意翱翔。歌聲越來越遠，終而幾不可聞，我站在原地，竟聽的愣了；追出山林時只看見妳的一瞬倩影，下一刻妳已轉身，踏入了蕃人公學校。
當下的我原本邊喘氣邊拚命揮舞著雙手，想跟妳表達心中那說不清楚的感動；但呼喚的話語到了唇邊卻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揮舞著的雙手也漸漸慢了下來，終而停止、垂下。
妳可是蕃人哪！
從小，爸爸就再三告誡我千萬不能跟臺灣同儕接觸：「他們是被祖國遺棄的卑賤民族，小心哪！別被他們碰髒了！」我清楚地記得隨軍來台的爸爸說出這番話時，繡著光榮警徽的帽子下表露無遺的不屑。一想到爸爸臉上那厭惡的神情，我不禁打了個寒顫，原本的滿腔情懷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只好遺憾地走回家。
之後即使那扣人心弦的歌聲時常迴盪在耳畔，我也從不敢想是否能再見妳一面；沒想到兩人再見面，居然是在這樣的場合。
不明白我為何停頓，對面的同學大聲地喊著我的名字，期待冠軍到來的觀眾也鼓噪著，要我快點殲滅最後一個對手，結束這場勝券從一開始就牢牢握在手中的比賽；而妳閉上了眼睛，長長睫毛下的晶瑩淚珠如斷了線的珍珠般滑落臉頰，似乎決定認命地接受即將到來的痛楚。
世界，忽然變的好安靜。
揮舞著雙手的同學，嘴巴誇張地一開一闔；全數站起的群眾，用誇張的姿態擁抱就要再次蟬聯的勝利─ ─但這一切都是無聲的。只有一個聲音迴盪著、充斥著、撼動著這個世界。
滴。
答。
滴。
答。
那是淚水從妳臉頰滑下、落在地上的聲音。
我抬起頭、望了望遠方的夕陽，橘黃色的火球散發出柔和的光芒，很溫暖，很美。
我向後伸長了右手，鼓足每一塊肌肉的力量，全部的力道沿著手臂帶到手腕，將躲避球如鞭子般甩出，黃澄澄的球如同一顆燃燒的烈日般奔馳著，擦過妳被勁風吹起而飛揚的髮絲，朝著很遠很遠的地方飛去。
「 拚上一切所投出的球，應該在比賽時間結束之前都回不來了吧？」我閉上眼睛如此想著，腦海裡盡是剛剛刻劃在心中的黃色落日。
隔天早上，被爸爸打的亂七八糟的我一瘸一拐地走到學校，從老師辦公室的地板撿起印滿了鞋印的退學懲戒單，準備回家。穿過操場時，全校師生正在舉行升旗典禮，我在訓練有素、排得整整齊齊的隊伍最後面駐足，望向那耀眼東升的旭日，竟感到有些刺眼。
令人無法、也不願再張開眼睛的刺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