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278 【2015高醫文藝獎暨孫禎民醫師創作獎佳作】 《心中最美的風景》
出自KMU e-News
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278期 一方清靜 人文e館 【2015高醫文藝獎暨孫禎民醫師創作獎佳作】
心中最美的風景
醫學系 三年級 張中嘉
夏日午後，窗外難得寧靜，城市的巷弄被陽光曬得慵懶，半瞇著眼兒輕輕小寐，淺淺的鼾聲一呼一吸，胸膛優美的起伏如身旁路樹的婆娑起舞;偶爾一隻不識相的麻雀啁啾著劃過天空，四周的寂靜卻又立刻湧上，船過水無痕。
巷底轉角傳來車輪轆轆的轉動聲，軋輾得小巷不得不睜開微忪的雙眼。生鏽的龍頭，加大的木架子，疊羅漢似的鐵鍋，排簫般的竹掃把，滿載雜貨的三輪車危顛顛的駛進小巷，ㄍㄧㄍㄨ──ㄍㄧㄍㄨ──打翻了濃濃的古早味。我招招手，緩步向前，一眼瞄見車緣插了一支支麥芽糖，像極了一個個小矮人頂著金黃剔透的小尖帽。「一支五塊錢喔，小姐。」小心翼翼地拆開外包裝，彷彿一場神聖的儀式，我輕輕的將麥芽糖放入口中，就在舌尖輕觸晶瑩的瞬間，眼前的畫面開始快速倒帶......。
同樣的陽光，同樣的微風，觸目的卻不再是水泥叢林，而是一大片清新的綠浪。漫步於田埂上，撲鼻而來的青草味兒洗淨都市的塵埃，腳下微濕的土壤是大地之母的胸脯，我忍不住褪去鞋襪，讓腳心細數夢歐拉的心跳。尚未結穗的水稻在我膝邊交頭接耳，輕聲的笑問客從何處來;遠處的山頭劈哩啪啦地一陣拍翅聲，一大群鳥兒迎面飛來，從我頭頂呼嘯而過，吱吱喳喳地停在三尺外的稻草人身上。「欸!小鳥來了耶!你怎麼不把牠們趕走呢?」稚嫩的嗓音從稻田的另一端飄來，緊追在後的是個打著赤腳的小女孩，穿著花布短褲和亮黃色的無袖上衣，頭上紮了兩隻活蹦亂跳的馬尾巴，背著小草帽，猛力的揮舞手臂，風也似的朝著稻草人飛奔而來。「你看看你，玩得這樣髒兮兮，都忘記要工作了!」小大人一面念著，一面嘟著小嘴，生氣的拍了稻草人兩下，卻又立刻憐惜的撫平草人兒的舊衣裳，爬上一旁的大石頭，調整被風吹歪了的草帽，而後滿意的點點頭，發出一串銀鈴似的笑聲。這時，綠浪的盡頭傳來一聲慈祥而微微沙啞的呼喚:「乖孫吶!緊來喔!阿嬤用你尚愛欸糖仔乎你呷!」小女孩尖叫了一聲，自大石塊頂端一躍而下，三步併作兩步朝聲音來處奔去;而我只得趕忙拾起步伐，亦步亦趨的緊跟在後。
小腳印來到了稻田的另一端，矗立在眼前的是一幢拼裝而成的鐵皮屋。木搭的屋頂，生鏽的鐵窗框，斑駁的油漆記載著歲月的刻痕，暗綠色的紗窗好似小屋迷濛的雙眼，慵懶的旁觀世界的一顰一笑。推開咿呀作響的紗門，一陣木頭味兒撲鼻而來，陳年的家具散發恬靜的溫柔，角落的貓兒輕輕的打著呼嚕;待雙眼適應了昏暗的視線，我躡手躡腳的進入屋子深處，走向廚房。暗棕色的木製櫥櫃邊，小女孩踮著腳尖，巴著一旁老奶奶的手臂，屏息盯著桌上的麥芽糖，看著奶奶小心翼翼的旋開紅色塑膠蓋。陽光偷偷從窗縫探進身子，照耀著麥芽糖散發出敦厚的色澤，淡淡的香氣竄入鼻翼，喚醒了口中的唾腺細胞。只見老奶奶手拿一雙筷子，攪入原本平靜光亮的糖面，挖起一大球黏稠，宣告拔河比賽揭開序幕。「這糖仔哪會遮無乖，一直粘起來係欲粘到當時咧?」老奶奶誇張的伸長手臂，拉起了好長好長的糖絲，臉上表情猙獰，彷彿那糖絲故意搗鬼般永遠拉不斷;小女孩兒在一旁屏息，圓滾滾的雙眼緊盯這場拉鋸戰，輕聲的祈禱著:「再捲多一點，再多一點......」終於，糖絲放棄了緊牽著的雙手，順服的捲上筷子，一球肥嘟嘟的麥芽糖現身，自滿布皺紋的手中交付期待已久的小手。「行，咱來去外面講故事。」
老人家牽著小女孩的手，緩步走到門前台階，微微吃力的坐下後滿意的嘆了一口氣。「你敢有聽過......」奶奶話匣子一開，眉飛色舞的傾受半輩子的奇聞軼事，從天南講到地北，從東海聊到西域，從孫悟空迸出石頭大鬧天庭，說到隔壁羊咩咩昨天生了寶寶;小女孩嘴裡含著麥芽棒棒糖，全神貫注的挖掘百寶箱裡的故事，聽到緊張處甚至不自覺地頃身向前，瞪大眼皺著眉屏氣等待柳暗花明。風兒輕輕吹拂著大地，綠油油的稻田如海浪般拍打著祖孫倆，陽光撒著暖暖的金粉，凸顯出歲月的雕刻師在老奶奶臉上的創作;女孩仰著小臉，欣賞著奶奶的眼睛笑意滿盈的微瞇，好似兩尾對看的小金魚，悄悄的隔著鼻樑細說情話。耳邊繚繞著慈愛的音頻，嘴裡含著甜滋滋的麥芽糖，徐徐的微風捎來田中央稻草人的問候，小孩兒滿足的靠在奶奶厚實的臂膀上，輕輕地闔上眼皮......。
再睜開眼，我回到了夏日午後的城市巷弄，嘴裡方才買下的麥芽糖已融化進味蕾，只留下舌尖淡淡的甜香。耳際依然縈繞著稻草人的喃喃自語，腳心尚留有夢歐拉的體溫，我抬頭，將臉頰迎向陽光，卻再也接受不到同樣溫暖的金粉。也許正如同所有故事都有結局，每球麥芽糖都有吃完的時候，隨著小女孩年歲增長，綠浪拍打腳踝的頻率不知不覺的逐漸減少，小魚兒的情話聲也日趨低沉，終至消失。攤平手中多餘的包裝紙，我聽見一聲靈魂的輕嘆──五塊錢買到了熟悉中麥芽糖的滋味，卻始終買不回記憶裡那片，心中最美的風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