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372 夜市(2)
出自KMU e-News
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372期 分享園地
夜市(2)
附設中和紀念醫院會計室 戴天亮主任
夜市逛久了，對夜市的生態也有較深層的了解。因時常帶著小孩子撈魚之故，得以結識擺撈魚攤的老闆，從他口中得知「國有國法、行有行規」，看似雜亂無章的夜市行業，也有其不成文的遊戲規則。無論是攤販會員的登記，攤位大小的規範，擺攤位置的分配，清潔水電費的繳交，都有其一定的作業，甚至偶而無法前來擺攤，亦有請假規定，否則幾次不到，很快的擺攤權利就會被他人頂替，因此這些不成文規則，維繫著夜市功能與運作。使夜市得以亂中有序、有條不紊，制約著參與擺夜市成員的行為，這就是夜市為何能盡展其魅力，如磁鐵般吸引著來自四面八方人們的原因。
就這樣這個社區的夜市名聞遐邇，於是各種「借力使力」的奇特現象也應運而生，諸如房屋仲介業者以氫氣球當贈品吸引民眾注意。拉保險、辦信用卡、甚至推銷手機的外務員，以其三寸不爛之舌遊說著好奇駐足的年輕人。幼稚園為招攬幼兒入學，發動幼教老師及工讀生，在重要巷角發放招生傳單及舉辦臨時說明會，以打動家長們的心。每逢選舉，夜市更成為「兵家必爭之地」，各派系亟思鞏固的大票倉，推陳出新、出奇制勝的各式宣傳車，在附近高分貝來回穿梭廣播著，各路人馬匯集，競選傳單滿街飛揚，候選人帶著助選員聲勢浩大沿街拜票，「拜託！」「拜託！」之聲不絕於耳，把選舉的激情帶到最高潮。
有人潮就有錢潮，夜市的多元與多樣化帶來了無限商機。但「人怕出名、豬怕肥」。這塊豐厚的肥肉，也因此招來黑道混混的齟齬，一頭牛剝兩層皮，除了應繳的規費還須繳納所謂的保護費。如稍有不從或無故拖欠，則口出穢言、拳腳相向。在夜市裡這種事件屢見不鮮，升斗小民賺取微薄小利僅足糊口，但為免招惹麻煩，只有忍氣吞聲、任其勒索，這種無奈是法治社會的恥辱，也是文明社會的悲哀。
漫步於夜市中，隨時可看到人生百態，所謂「一樣米飼百樣人」，有人可以在餐廳、酒廊一擲千金、面不改色，卻與賣成衣的老闆娘，為五十塊錢爭得面紅耳赤﹔急性者只問鞋子尺碼，二話不說，沒包裝就匆匆付款提著即走，卻見一少婦，已試穿了一整排女鞋，還問老闆有否較古典型式的。一樣的天空下，逛街者中有穿長袍馬掛或高領風衣者，怕風大染上風寒，有著短袖T恤或單薄內衣之輩，露出一身糾結壯碩的肌肉，於夜市中虎虎而行。在台南擔子麵攤，但見一饕客滿桌小菜、杯盤狼籍，堆疊了數個空碗，嘴旁還沾黏幾顆白淨米粒，還要老闆再添一碗。不遠處一婦人左肘夾著皮包，杏眼圓睜、怒氣沖沖的直往前行，後面邊跑邊哭，跟了一位還在沿街跳躍、眼淚四濺的小女孩，只為了吵著要買皮卡丘。轉角處一位步履不穩的少年扶持著另一位爛醉如泥的同伙，走路顛斜，口中還不斷的說著「我沒醉啦！」，每當走到一個賣女裝的攤位時，總會看到攤位角落的地上舖著草席，以紙箱墊起的長形木板，兩個八九歲小女孩，藉著微光，斜靠在木板上寫著功課，旁邊還躺著已沉沉入睡的嬰兒，回到家我總是告誡兩個小孩「人在福中要知福！」，好好珍惜這個美好的環境，切勿虛擲光陰！
長達近一公里的柏油路面，頭尾走一趟也要耗掉十數分鐘，大白天走在這條路上感覺單調而無味。但同樣地點，在夜市時段一路走來，則有不同感受。五花十色的燈光映照在柏油路面，線條竟是如此柔美；在如萬花筒般形形色色中，總會吸引著不同目的的逛街者，我總喜歡逛到夜市盡頭，每到巷底舊書攤處，兩個小孩就迫不及待跑到漫畫區埋頭苦讀，我則在眾多舊書堆裡尋尋覓覓，經年累月的購買，家中舊書已堆積如山，母親常嘲笑說「將來是否要開舊書攤？」，其實我只是想在書堆中享受那尋寶的樂趣罷了。
期盼是快樂也是痛苦的！好不容易苦等一個星期，當天卻是下雨，兩個小孩臉色如天氣般陰鬱，老天不作美，長達一個月的陰雨綿綿，苦煞那一份殷切的企盼，我總是安慰孩子耐心等待。透窗聽那雨打窗戶的淅瀝聲，點滴似打在心頭的悸動！總覺遠處也有相同心聲，那些靠夜市擺攤的朋友們的心情，應是更為焦急沉重，畢竟夜市是他們的全部，賴以為生之舞台。
看戲者始終無法體會演戲者之辛苦，在戲台上賣力演出也難博得看戲者幾聲鼓勵的喝采，攤位商家極盡所能誇耀其物品的高貴耐用，食物的美味可口，換來的不是嫌色澤晦暗、退流行就是太鹹、太辣、湯太少。總之樣樣挑剔樣樣嫌，所謂「嫌貨就是買貨人」卻在一番殺價取貨付錢後揚長而去。在夜市閱歷豐富，看盡人情世故的小生意人，未見皺下眉頭，收拾剛才那份激情，轉身忙著應付其他客人。每當躬逢這種激烈場面，我總會為雙方捏一把冷汗，深怕引發衝突，事後領悟這只是演戲之手法，「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罷了！
「夜市」這個時代產物，它提供社區生活方式的另一個選擇，夜市所以能獲得認同，除了其貨色齊全外，最主要是現買現賣，當場拆封，馬上試穿之快感，合者銀貨兩訖、不合者隨時退貨的方便性。在百貨公司那冷冰冰、硬梆梆的標價卡上之價格，就如聖旨般神聖，挑戰不得。而在夜市卻可享受討價還價之樂趣，在殺得老闆越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越能享受勝利的滋味。另一原因是可「一兼二顧」逛街兼散步，在「有買多謝、沒買感謝」的親切口號下，那種隨遇而安、隨心所欲的自在感覺，一趟夜市巡禮下來，耗費個把鐘頭，雖不能滿載而歸，但已達舒解筋骨、鬆散心情之目的，實屬一舉兩得！
夜市亦提供失業者一個暫時棲身之場所，在經濟不景氣，公司倒閉頻傳聲中，不幸被裁員者在頓失生活依據，茫然不知所措之際，為挑起全家生計，只好加入夜市行列，小本經營、賺取蠅頭小利，以養家活口，所謂「虎落平陽、龍困淺攤」。夜市攤位中乃是「臥虎藏龍」，不乏原是叱咋風雲或帶領風騷之士，在眉宇間透著不得志的幾分哀怨，一位擺攤給小孩子撈小浮球，約五十歲年紀的中年人，每當兩個小孩撈球時，我總會蹲在旁邊與他閒聊，他難掩那份滄涼，訴說原本是夾板工廠的老闆，曾經在商場風光一時，無奈環境丕變，夾板工廠淪為夕陽工業，經營陷入困境，去年中秋節不幸被爆竹引火，工廠付諸一炬，真是禍不單行，在坐吃山空後，只好在此暫度難關。在夜市喧囂、熱鬧的激情背後，隱藏著多少滄桑往事，猶似一首歌所云「我好比籠中鳥…」，那一種仰望藍天、再次展翅之鴻鵠壯志，只能稍等一些時日，暫時把夜市生涯，當作修行歷練，而後俟機而動。
夜市以真實、毫無矯飾之面孔，直接面對精挑細選的老饕及選購者，它更忠誠守信於每週四就會以原貌出現在相約的老地方。雖是如此，但它的千嬌百媚僅能孤芳自賞，因為附近居民們嫌它又髒又亂﹔它盡可能的遵守遊戲規則，但附近住家們指責它妨礙交通，造成不便﹔它想以其美妙歌聲以娛樂大眾，無奈附近百姓卻指其製造噪音，妨礙安寧。因此在一些居民檢據告狀下，最後通碟令很快就頒下，嚴令下週起不准再擺攤位、否則依法究辦。 這突如其來之惡耗，直如晴天霹靂，使這些賺取微薄利潤、賴以養家活口的市井小民，生活頓失依據，茫然無助之心情，溢於言表。喜歡在夜市閒逛的附近居民，由攤販口中得知後，惋惜之聲四起。心裡似突然失去某些東西般的失落感，兩小孩也感受到那即將消失的一切，難過得說不出話來，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不同時空，不一樣的心情，腳步也步履闌珊的沉重起來。帶著小孩子最後一次撈魚時，老闆苦笑著說「何時再相會？」，我也黯然回應說「何日君再來？」，抿著嘴唇帶著無奈口氣的老闆，多拿了兩支小魚撈交給我說「讓小孩子撈個痛快吧！」。
「何時而成愁，離人心上秋」，曲終人散時氣氛最是傷感！俗語說「天下沒有不散筵席」，「有聚就有散」本是亙古不變之夙命！但是當面臨到這一刻時，依依不捨之心情，五味雜陳，極為難受。
夜晚十一點，這條小巷滿目瘡痍，到處是逛街者所留下之殘餘，幾位清潔人員盡職打掃著路面，幾隻野狗在角落爭搶著隨地丟棄的雞骨頭，且不時發出吼叫聲。已屆秋末初冬，偶而一陣微風吹來，稍帶寒意。落幕時刻，沒有掌聲、只有輕嘆！心頭一陣辛酸，喉頭有點哽塞，多愁善感的我，那一份難以割捨的餘情，可能要一段時日才能淡然。
「夜市」這一生注定是失敗者，就因為它那「妾身未明」的尷尬，在要求整頓市容鐵令下，被視為「都市之瘤」的夜市，成為第一個犧牲者，雖是如此，但夜市的存在仍有其時代背景與社區文化的意義，夜市帶給人們的不只是購物、吃宵夜這麼簡單的交易行為而已，它提供社區多樣化的休閒娛樂，豐富了人生！改變了生活價值觀！也可看盡了人生百態，甚至體會多少潛藏在心靈淒美的辛酸故事！
雖然夜市已成過眼雲煙，但我餵養的魚仍在小臉盆裡悠游自在，最近還生出小魚，新生命的誕生，代表薪火相傳，全家欣喜不已。只要「魚」還在，伴隨著兩個小孩子童年夜市的回憶，還是令人難以忘懷，往常那份「星期四」的期待，偶然浮現心海仍有陣陣漣漪，畢竟它曾經與我們共同成長，共渡多少個寒暑，共渡多少歡樂的時光！
- 編按：本文轉載自串門企業出版之《浮光掠影》一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