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393 【2020年高醫文藝獎文學類 散文組 第一名】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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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393期  人文e館 【2020年高醫文藝獎文學類 散文組 第一名】

落雨

■藥學系 簡天琪


  噗通。

  毛巾掉進浴盆的時候,濺起的水花會在表面畫出波紋。毛巾被水柔軟撫捏,有時會錯看成金魚的尾。那些氤氳的晃動能串連成一顆顆的光點,將它們連起來是一片浮動著的跳水板,我屈膝,將上半身拱成圓弧形,手筆直伸向前,以優雅的姿勢準備降落。三、二、一。

  「熱水放好了嗎?阿嬤要進去洗了。」

  沒有水聲。我一頭撞進隆起的壁崖,我能感受到蒸騰的熱氣,水在裡面。我跌歪了鼻樑卻沒能把那面牆撞碎,連點裂痕都沒有,水流不出來。我覺得自己宛如誤闖九又四分之三月台的麻瓜。

  「可以進來了。」有一片乾燥的沙漠在我的喉頭延伸。

  阿嬤的孫子,每位都習得了被愛的魔法,我卻連魔杖都拿不穩。阿嬤那一輩還留存著重男輕女的觀念。我的上面有三位哥哥,下面有兩位弟弟和一位老么妹妹。卡在中間的女孩子,像一副做壞的翹翹板,飛不上天也勾不到地,雙腳只能尷尬的懸空。紅包錢的數目比別人少就算了,在所有孫子窩在沙發上看電視時,只有我會被阿嬤呼來喚去,一下叫去關熱水,一下則是到廚房端菜盤。

  「為什麼不叫哥哥拿?他坐在那裡滑手機。」

  「菜剛煮好,怕你哥會燙到。」

  「我就不會被燙到嗎?」

  「你是女孩子。不要連幫個忙都要頂嘴,沒氣質。」

  我知道阿嬤偏心是改不了的。小時候和哥哥吵架,他扯我的頭髮,我捏他的小腿,被搧耳光的只有我。每位孫子都能擁入阿嬤的懷抱,我卻只能和她擦肩而過。後來我也懶得追討公平,只能安靜地看著發生在別的孩子身上的偏愛。我開始學會在心裡頂嘴,不然被聽到,會被罵女孩子沒大沒小。我謹慎地嚥回那些不滿的碎念,回應的語調簡短而不能拉拍,像將熱湯從廚房端到餐桌那樣,不需要太多的擺盪。

  阿嬤被診斷出乳癌,好險是第一期。比起癌症本身,她需要克服的是化療的副作用。她變得沒力氣煮飯,也沒力氣擁抱任何孫子了。因為大人上班忙,所以家裡請了看護。阿嬤每個月都要去和信醫院打小紅莓,藥物的作用很強,阿嬤回家後總是很虛弱,只能躺在床上呢喃,所有的呻吟都被關在棉被疲倦的凹摺裡。餐桌上空空的,只有厚厚一疊藥袋,閃著刺眼的白。

  我以為阿嬤沒力氣偏心了,但我發現她還是只會叫我做事。我的名字從她嘴裡唸出來,就像隻奄奄一息的鳥。有時候我聽不清楚阿嬤的聲音,卻還是直覺她在叫我。她會要我攙扶她去廁所。阿嬤的尿紅紅的,那是小紅莓的副作用,我有時會覺得可怕。像月經,卻沒有血味。

  打完針一個星期,阿嬤的體力會回復一些。阿嬤不給看護洗澡,因為她覺得給別人看身體很丟臉。大人下班時間太晚。哥哥們說,阿嬤,我可以幫你洗。而我只是安靜地坐在角落,沒有自願。但阿嬤的眼神掠過所有孫子看向我:「妳可以幫我洗澡嗎?」

  「男生不會幫阿嬤洗乾淨。」我將熱水注入洗臉盆,阿嬤坐在馬桶等我。「阿嬤也不想給除了阿公以外的男生看到妹妹,會羞羞臉。」

  我在心中忖度著阿嬤有多少份量是「捨不得其他小孩洗澡辛苦」。在心中頂嘴的時候,常常會漏聽阿嬤很多話,責備的話,又或者是感謝的話、善意的話。我一直認為只要無視下去對雙方都好。我的耳膜裝著漏斗,過濾掉阿嬤的溫柔會讓我活得比較快活。這樣我才會停止比較,讓心不再受傷。要是我比哥哥乖一點,阿嬤會不會比較愛我?假裝成好孩子,但阿嬤的眼神一瞥,我就能讀取到偏愛。家中的失落隨著塵蟎在角落堆積,成了冗贅的障礙物,感情也會失去流動的餘裕。其他孫子都有一片海。我知道自己只有一潭水漥,還常常乾涸。

  我還是接下了幫阿嬤洗澡的這份工作。

  幫阿嬤脫衣服時要很小心。阿嬤的右胸上頭插著管,她說碰到會疼。手也沒力氣高舉太久,光脫衣有時就折騰很久。領口快穿過頭頂時也要定格休息一下。我將上衣拉到適當角度,阿嬤身體微微一縮,她的上身就赤裸裸地面對著我。

  阿嬤的胸部下垂,像洩了氣的帳篷。上面總是黏著一層薄薄的汗,有股發酵過後的市場酸餿味。她的皮膚像浸水過度的薄膜,紋理既糾結又鬆弛,有種肉體已因時間的緣故而逐漸分離稀釋的感覺。這是我第一次那麼仔細地看一位將近七十的老人的身體。

  阿嬤輕輕抬起腳,我褪去阿嬤的棉褲。我捧著阿嬤的屁股肉讓她站起來,抓住廁所的鐵桿。廁所壅塞著我們兩個的吐息,但阿嬤的呼吸輕輕細細的,像絲線,將我拉近她衰老的身體。阿嬤身上的青斑、皺褶、贅肉都被放大。

  毛巾浸水、擰乾、擦拭身體。阿嬤會舉起手讓我擦腋下。右胸上突起的管子要避開,不小心碰到時,阿嬤的臉會整個皺在一起,像破掉的水球。阿嬤的背佝僂著,我專注地從耳後一路下滑到凸出的腰身。一再的擦拭,好像相信只要毛巾拂過去,阿嬤的身體就會變新、變年輕。

  「你看阿嬤的身體會不會覺得可怕?」廁所很小,回音會相撞,轟隆轟隆。「阿嬤的奶奶剛開刀過,變的很奇怪,裡面還有管子。」

  「不會可怕。」我只說得出這句話,卻好像在說服自己。我沒有在心裡頂嘴。

  阿嬤說她妹妹跟屁股自己洗。我將浴盆放到阿嬤雙腳下,牽著她讓她蹲下,阿嬤將水往上撈。趴擦趴擦。水往上濺又往下掉,我以為我們在岸邊,看著浪花打上消波塊,又退回海裡。

  我小時候不喜歡上學,看到阿嬤轉身離開幼稚園就使勁大哭大鬧。阿嬤捨不得,便把我從教室抱出來,我還穿著幼稚園的室內拖鞋。阿嬤帶我到公園的池塘看魚。魚在蔓生的植物間竄來竄去。我丟了顆小石頭下去,激起的波紋會下起短暫的雨。我以為潮水打上岸大抵就是如此,那就是我的海。因為阿嬤總要我不要靠太近,掉下去會淹死。

  「阿嬤會趕快好起來自己洗澡的。」毛巾沒擰乾的時候,順著臂彎往下流的水滴會越來越溫柔。我看著水在我的世界遊走,將我從石頭洗成沙。我覺得自己心中的惡意被溶解了一小塊,順著漩渦一起流進排水孔。

  後來,那座公園在我高中的時候拆了。我不知道池塘裡的魚有沒有游到大海。

  舅舅載我和阿嬤到和信醫院。今天阿嬤要打第四針小紅莓。老舊車子運轉時會發出呱啦呱啦的噪音,我總聽成烏鴉叫。每接近醫院一里,就有一片黑色的羽毛掉下來,把阿嬤蓋住。阿嬤縮的很小,我知道她會怕。

  我在茶水間幫阿嬤裝水,醫院三樓突然響起警報。我慌忙跑出去,一格子一格子關著的病房,簾幕都被拉開了。我聽到有人喊著:「火災了火災了。」一些老人單薄地佇在走廊、一些被推出來一探究竟。蒼白而窄小的病房,如同底片的卷軸,唰地被那些高頻的音符扯開,大片大片的曝光與反白,挑起了我的恐懼。護士從走廊尾端跑來,安撫大家:「沒事、沒事。有人不小心誤觸到調理室的警鈴。沒事了。」刺耳的警鈴停了。我走了幾步,就看到阿嬤往我的方向,蹣跚地走來,我很驚訝她沒有跌倒,明明平常都要我攙扶著的。阿嬤拉住我的手說:「火燒厝了,阿嬤帶你趕快逃。舅舅好像還在櫃台,阿嬤先帶你跑。」

  護士解釋:「沒有火燒厝。阿嬤你放心。」

  阿嬤還是抓著我的手不放,「這是我孫女。火燒厝了,我要保護她。阿嬤帶你搭電梯。」

  阿嬤像是掌心捧著什麼一樣,緊緊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不用逃。即使天秤的兩端常常不對稱,但我不必緊繃地張手尋求平衡,因為阿嬤會在我滑下去之前,抓住我的手。阿嬤的手心一直捧著愛。

  「阿嬤,沒事了。等等我們回家,我再幫你洗澡。」

  我的聲音平穩,像一潭水池。霧氣蒸騰,水滴從巾緣滴落。那些像雨滴一樣的溫存,在朦朧的光束裡一顆一顆掉下來。阿嬤怕我掉進去池塘,所以總把我牽的很緊。你掉進去阿嬤會難過。去廚房拿菜的時候,阿嬤會看著我說,你看,這是你喜歡的爌肉。洗澡的時候,阿嬤會說謝謝也會說對不起。

  我這時才發現,其實池塘一直下著細絲般的雨,淋著的時候不會痛,還很溫暖,像被阿嬤輕拍入睡。即使再怎麼乾涸的裂土,仍會被綿綿細雨撫平。有天窪地會變成一片海,魚在裡面游。

  而雨還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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