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ews71【疾病與文學】文學中的書寫自療(上)
出自KMU e-News
高雄醫學大學e快報 第71期 一方清淨 人文e館
【疾病與文學】文學中的書寫自療(上)
本校醫學系校友 王浩威
要探討疾病與文學這兩個領域的關連,可以談的東西太豐富了。有些心理學家或臨床工作者認為創作,在某種程度上算是一種自我治療,甚至也可視為精神官能症的一種症狀。有些人心煩時,可能會購物、暴食,或者拼命地寫作,而戀人的文筆總是相當流暢,藉以紓解愛情所帶來的不安。這是第一種關係。
另一種關係,是疾病的病理和創作是同一動力來源。無論在文學、美術或音樂的領域中,許多偉大的創作者原本就是病人。例如在《天使與魔鬼之舞》(高談)這本舒曼傳記中,作者明確地指出舒曼早期具有躁鬱症、晚期具有精神分裂的傾向,相同的結論,《躁鬱之心》及《夜,驟然而降》的作者傑米森也曾經提出過。傑米森曾在她與人合編的一本躁鬱症學術教科書裡,特別以一整章介紹躁鬱症與領導、藝術及創造能力的關係,也導引出一些不同於正統醫學的治療方法,書中「因勢利導」的觀念,認為疾病帶來的某些特殊才華可以運用到治療上,曾讓我非常訝異,在臨床實務上果真受益良多。而她在《Touched with Fire》中則探討創作與躁鬱、情緒起伏的關係,回顧許多躁鬱症與創作關係的研究,包括拜倫、費滋傑羅等幾人。其中討論舒曼時,便引用了別人的研究,將他的創作量與創作年表兩者為座標而劃出了一條曲線,發現舒曼在躁症發作時期,創作量相當大,創作量較低的時期,則有住進療養院或自殺的紀錄。
前些年則有以愛荷華大學寫作班的學生或其主要家人為對象研究,觀察這個族群具有憂鬱症、躁鬱症、自殺經驗、酗酒、嗑藥等病理症狀的比例,發現都較一般值高出許多倍。在英國,也有人研究不同創作的形式與疾病的關係,發現詩人及音樂家罹患躁鬱症比例最高,可能與這兩種創作者的高韻律性有關,這也反映出有些人天賦氣質在某種情境下會被視為症狀,但另一種情境就變成創作的動力或出口。
歷史上有不少因發病而創作的作品,例如賀德林的詩、歌雅晚年的畫作,都進入一種瘋狂的狀態。遠景曾出版過二十世紀最偉大芭蕾男舞者尼金斯基的日記(遠景版《尼金斯基日記》是遭其妻嚴重節譯的版本),其中便描寫了他從最顛峰的正常階段到發病進入精神療養院的主觀經驗,成為精神病理學的最佳作品,也是人類靈魂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自我紀錄之一。
除了心理疾病會影響創作的動力外,病識感也是影響創作的因素之一,例如充滿環遊世界活力的達爾文,在完成旅程後卻遲遲未發表重要著作,曾激起後人不少探討。最後結論是達爾文乘小獵犬號環遊世界之後,由於擔心自己罹患某些病,變得相當神經質,只能長期躺在病榻上、陸陸續續地完成作品(可以參考《達爾文的蚯蚓—亞當.菲利浦論生與死》,究竟)。歌雅的狀況就比較嚴重,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作品,因此在畫中將狂亂的狀態赤裸裸地展現,因而也能從不同時期的畫作看到疾病不同程度的影響。二次世界大戰過後,世界前衛藝術的重鎮轉移到紐約,曾有研究顯示紐約抽象表現主義十幾位代表人物中,只有一個人沒有酗酒、自殺、憂鬱症、心理治療的紀錄,這些人的精神狀態也與他們的創作結合在一起,雖然不至於像歌雅或尼金斯基與他們的創作不可分離,但對於作品的影響勢必相當深刻。
也有一些只有應用片段、涉入疾病程度較淺,包括自己或他人經驗的創作。這樣的例子,以在自己生病的經驗中,最著名的應該是Sylvia Plath的《瓶中美人》,和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而湯瑪斯.曼的《魔山》,則是作者從太太疾病和就醫的經驗而發展出來的,場景便是湯瑪斯.曼夫人罹患肺結核時安養在瑞士達弗佛的一家療養院,原本只是去探病的湯瑪斯.曼,意外地住了一段時間,因而取得了不少題材,寫出作品中一個原本去探病的人,意外發現患病、反而變成病人而被困的情節。不過《金銀島》的作者史蒂文生,所住的療養院與湯瑪斯.曼太太比鄰,距離不到百步,但他就沒有類似題材的作品,完全未受影響。
大多數寫作的題材是從日常生活汲取,因此不難理解為什麼有人將自己或家人生病的情形轉化成文學作品。除此之外,疾病也能為生命歷程帶來不少領悟。一個人之所以寫作,可能就因為他有病,因此我們可以大膽地說,若舒曼若沒有躁鬱症,也許就寫不出那麼多精彩的作品。這其中衍生出許多細微的話題,例如到底憂鬱抑或躁時會比較刺激寫作。在中文裡,「躁鬱症」這名詞在翻譯上會有些誤導,容易被誤以為其中的「躁」是「煩躁」,但其實應該是「狂躁」、「狂熱」,所以若改為「狂鬱症」可能較為貼切。而躁鬱病中的「輕狂」或「輕鬱」階段都可能刺激創造力。「輕狂」會讓人能量會提高,工作能力迅速膨脹,靈感可能就像任督二脈打通一般,許多原本不得其解的地方都能在這種情緒下想通,對從事學術研究的人也同樣明顯。至於「輕鬱」的狀態 下,書寫本身反而變成一種抵抗情緒低落的方式,依精神分析的說法是一種manic defense以透過寫作得到一種緩和,例如失戀時特別有想寫東西的感覺,阻止自己的被否認,甚至以寫作來證明自己的存在而拒絕繼續沈陷下去。而在淡淡的憂鬱情緒下寫出的東西,往往也比較有渲染力。(待續)